天色灰蒙蒙的,像是浸了水的舊棉絮,沉甸甸地壓在山巒和村莊的上空。清晨的薄霧尚未散盡,幾聲尖銳的犬吠便撕裂了花溪村慣有的寧靜。雜沓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直奔村尾陳巧兒那間依著山腳搭建的簡陋小屋。
門被拍得山響,幾乎要散架。陳巧兒拉開門,門外是幾名身著皂隸服色的官差,為首一人面色冷硬,手中抖開一張蓋著朱紅大印的拘票,聲音沒有半分溫度:“陳巧兒?有人告你隱匿戶籍,逃避稅役,更兼妖言惑眾!跟我們到縣衙走一趟吧!”
巧兒心頭一沉,該來的,終究是來了。她面上卻不見慌亂,只是目光掃過官差身后那些被驚動、正探頭張望的鄰里,看到了他們眼中的驚疑與恐懼。她尚未開口,隔壁花家的門也猛地被拉開,花七姑沖了出來,臉色煞白,卻被她娘死死拽住了胳膊,捂住了嘴,只能發出嗚嗚的聲音,眼中盡是焦灼。
“差爺,是否有什么誤會?”陳巧兒語氣平靜。
“誤會?”那為首的差役冷笑一聲,“到了大堂之上,自有縣尊老爺明斷!帶走!”兩名衙役上前便要拿人。
陳巧兒沒有反抗,只是在被推搡著離開前,回頭深深看了七姑一眼,那眼神復雜,有安撫,有決絕,更有一絲不容置疑的暗示。七姑讀懂了,掙扎的力道漸漸小了,淚水卻無聲地滾落下來。她知道,巧兒是要她穩住,不要沖動。
消息像長了翅膀,瞬間傳遍了小小的花溪村。李員外家的惡仆們更是有意散布,將“陳巧兒是妖人,要被官府抓去問罪”的消息嚷嚷得人盡皆知。村民們聚攏在一起,議論紛紛,先前對“巧工娘子”的那點感激和好奇,此刻大多被“妖術惑眾”的指控所帶來的恐懼所取代。人心,在權勢的威壓和流言的蠱惑下,開始搖擺,出現裂痕。
縣衙公堂,森嚴肅殺。兩排手持水火棍的衙役低吼著“威——武——”,聲音在空曠的大堂內回蕩,震得人心頭發顫。明鏡高懸的牌匾下,本縣知縣吳大人端坐案后,面沉似水,目光銳利地掃向堂下跪著的陳巧兒。
張衙內一身錦袍,趾高氣揚地站在一旁,嘴角噙著一絲得意的冷笑。他身旁還站著個尖嘴猴腮的訟師。
“陳巧兒,”吳知縣驚堂木一拍,聲音冷冽,“張衙內代李員外呈告,言你并非本縣籍貫,來路不明,隱匿數年,逃避朝廷稅賦徭役,更仗著些許奇技淫巧,蠱惑鄉民,敗壞風氣!你,可知罪?”
陳巧兒抬起頭,腰桿挺得筆直:“回大人,小女子確實非本地人士,流落至此,乃因家鄉遭了災,不得已而為之。至于逃避稅役,小女子在此墾荒種菜,編織貨賣,所得微薄,然每逢集市,該繳納的市稅從未短缺,左鄰右舍皆可作證。‘蠱惑鄉民’‘敗壞風氣’之說,純屬子虛烏有,還請大人明察。”
“巧言令色!”張衙內忍不住跳出來,指著陳巧兒道,“大人!此女行為古怪,所制之物聞所未聞,不是妖術是什么?她還唆使花家七姑違逆父母之命,抗拒婚約,這不是敗壞風氣是什么?花家父母亦可作證!”
就在這時,堂外一陣騷動,一個清亮卻帶著喘息的聲音響起:“大人!民女花七姑,愿為陳巧兒作證!”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花七姑掙脫了家人的阻攔,不顧一切地沖進了公堂,跪倒在陳巧兒身邊。她發髻有些散亂,額上沁著細汗,但眼神卻異常堅定。
“七姑!你……”花父花母在堂外急得跺腳,卻不敢闖入。
吳知縣皺了皺眉:“你是何人?與此案何干?”
“民女便是張衙內口中那個被‘唆使’的花七姑。”七姑朗聲道,“大人,巧兒姐姐并非妖人,她心地善良,所制的陷阱是為了防范山中野豬糟蹋莊稼,所教的編織之法讓村里不少婦人多了貼補家用的門路。至于民女的婚事,”她目光毫不退縮地看向張衙內和李員外派來的管家,“李員外提親,家父母確有應允,但民女早已心有所屬,且員外家逼婚之舉,鬧得鄉鄰不寧,這才是真正的不合禮法!巧兒姐姐勸我遵從本心,何錯之有?難道女子便只能任由父母媒妁擺布,不能有自己的意愿嗎?”
七姑一番話,條理清晰,不卑不亢,更是直接將李員外家逼婚的丑事攤在了公堂之上。堂外圍觀的村民中起了一陣低低的騷動,有些人暗自點頭。張衙內被駁得面紅耳赤,氣急敗壞地嚷道:“胡說八道!強詞奪理!大人,休要聽這刁婦胡言!”
公堂上的氣氛變得微妙起來。吳知縣的臉色更加陰沉,他顯然不愿事情被扯到李員外逼婚上去,那背后的牽扯就復雜了。他將驚堂木再次重重一拍:“肅靜!本官問案,豈容爾等喧嘩!花七姑,你與陳巧兒關系匪淺,你的證詞,不足為憑!”
他重新將矛頭對準陳巧兒,語氣愈發嚴厲:“陳巧兒,你口口聲聲道自己乃流落至此,那你原籍何處?家中還有何人?為何數年不曾歸鄉報備?若說不出個子丑寅卯,這逃稅避役、身份不明的罪責,你是坐定了!按律,輕則杖責流放,重則沒入官府為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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