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如同濃稠的墨汁,緩慢而痛苦地被天邊泛起的一絲魚肚白稀釋。當清晨第一縷微弱的曙光終于掙扎著穿透彌漫的硝煙與血腥氣,照耀在這片飽經蹂躪的土地上時,映入眼簾的是一副真正的人間地獄景象。
原本依托路口構筑的簡易營寨,此刻已近乎被夷為平地。柵欄東倒西歪,拒馬和鹿砦大多碎裂,挖掘的壕溝被尸體和殘破的兵甲填滿。土地被反復踐踏和鮮血浸染,變成了暗紅色的泥濘,每一步踩下去,都可能帶起粘稠的血漿和碎裂的骨肉。
山熊部族長巴爾斯,這位以勇力和體魄著稱的巨漢,此刻如同一個血人,拄著他那柄已經崩裂出數個缺口的巨刃戰刀,勉強站立著。他粗重的喘息如同破舊的風箱,每一次吸氣都帶著濃烈的鐵銹味。他那身厚重的鎧甲上布滿了刀砍斧劈的痕跡,左肩一處深可見骨的傷口還在汩汩冒著血泡,但他似乎渾然未覺。
他環顧四周,心臟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緊緊攥住。昨日還生龍活虎的數萬山熊部兒郎,此刻還能站在這片焦土上的,已不足三千人。而且人人帶傷,個個掛彩。他們依偎在殘存的工事后,或坐或躺,眼神中充滿了極致的疲憊、麻木,以及一絲劫后余生的茫然。他們的鎧甲破碎,兵刃卷刃,臉上、身上糊滿了干涸或未干的血跡,分不清是敵人的還是自己的。
而在他們對面的漢軍陣營,雖然同樣留下了不少尸體,但陣型依舊嚴整,旗幟依舊鮮明。后續的生力軍源源不斷地補充上來,如同黑色的潮水,仿佛永無止境。雙方的士氣與狀態,高下立判。
“咳咳……”巴爾斯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沙啞著嗓子,聲音如同砂紙摩擦,“后方……后方情況如何?云澈呢?他娘的……怎么還沒回來?!”
他的聲音在寂靜的戰場上顯得格外突兀,也道出了所有殘存北狄士兵心中的疑問。凌云部的輕騎去了右后方攔截包抄的漢軍,為何激戰一夜,至今音訊全無?
仿佛是為了回應他的呼喚,營地側后方,一個踉蹌的身影掙扎著穿越尸堆,朝著巴爾斯的方向跑來。那是一名凌云部的騎兵,他背后的皮甲上,赫然插著三支深入肺腑的羽箭,每跑一步,都有鮮血從傷口涌出,在他身后拖出一道斷斷續續的血線。
他沖到巴爾斯面前,身體已經搖搖欲墜,臉色慘白如紙,氣息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
“巴……巴爾斯族長……”他用盡最后的力氣,斷斷續續地說道,“后方……后方的漢軍……被我們……暫時擊退了……但,我們也……死傷……殆盡……”
他猛地咳嗽起來,噴出大口的血沫,眼神開始渙散,卻仍強撐著說道:“云澈大人……他……他身先士卒……身中三箭……重……重傷……跌落……跌落進西邊的灌木叢……生死……不知……”
“什么?!”巴爾斯虎目圓睜,臉上瞬間被巨大的震驚和難以置信所覆蓋!云澈,那個智勇雙全、被譽為北狄黃金一代翹楚的年輕人,竟然落得如此下場?重傷墜馬,生死不明?!這消息如同晴天霹靂,狠狠砸在他的心頭。
那凌云部士兵似乎用盡了生命最后的光華,顫抖著從懷中掏出一份沾染了血跡的羊皮卷,塞到巴爾斯沾滿血污的大手中:“但……但云澈大人……早有……安排……后方通路……已……已基本肅清……他……他希望族長……能帶領……剩下的人……從……從后方撤離……不能再……硬拼了……保存實力……依托森林……地形……與漢軍……周旋……”
話音未落,這名忠誠的士兵身體一軟,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氣絕身亡,那雙不曾瞑目的眼睛,依舊望著王庭的方向。
巴爾斯緊緊攥著那份還帶著士兵體溫和鮮血的羊皮卷,指節因用力而發白。他看了看身后那不足三千、傷痕累累、疲憊不堪的殘部,又看了看前方再次開始整隊、殺氣騰騰的漢軍主力。一股巨大的悲涼和無力感涌上心頭。
繼續死守?除了讓這最后三千兒郎為這片焦土再增添幾分血色,毫無意義。全軍覆沒,也改變不了王庭方向的戰局,更無法完成斷后的使命。
撤離?這意味著放棄陣地,意味著承認失敗,意味著將后背暴露給敵人。但……這似乎是唯一能保存這最后一點種子,為北狄,也為山熊部留下復仇希望的選擇。云澈在“生死不明”前,竟然還為他們謀劃好了退路……
“云澈……”巴爾斯低聲念著這個名字,心中五味雜陳,有悲痛,有感激,也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他不再猶豫,猛地抬起頭,眼中重新燃起野獸般的兇光,但那光芒背后,是作為首領的清醒與決斷。
“傳令!”他嘶啞的聲音響徹在殘存的陣地上,“所有還能動的!立刻向營地西側集結!重傷者……由輕傷者攙扶!鐵甲衛隊,留下兩百人,隨我斷后!其余人,立刻按照這份地圖標注的路線,撤退!”
命令下達,殘存的北狄士兵們默默行動起來。沒有人質疑,沒有人抱怨,求生的本能和對族長命令的絕對服從,讓他們爆發出最后的力量。他們攙扶著同伴,丟棄了不必要的輜重,如同一道瀕死的溪流,開始向著營地西側,那片相對完好、連接著后方復雜丘陵與森林的區域涌去。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巴爾斯展開那份羊皮卷,上面用簡潔的線條勾勒出營地周邊的地形,以及一條蜿蜒指向西南方密林的撤退路線,標注了幾個可以依托防守的險要之處。繪制得清晰而精準,確實是云澈的風格。
他親自點了兩百名傷勢最輕、意志最堅定的山熊部重甲步兵。這些士兵沉默地聚集到他身邊,重新握緊了手中的兵刃,眼神中沒有任何恐懼,只有與族長同生共死的決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