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應對保密局王股長那次極具針對性的“安全談話”,雖然暫時穩(wěn)住了陣腳,但我和老師吳石都清醒地認識到,這絕非危機的結束,而僅僅是更猛烈風暴來臨前的一次預演。谷正文的視線已經(jīng)如同探照燈一般,牢牢鎖定了我們所在的區(qū)域,任何一絲異常的舉動,都可能成為引爆全局的導火索。與此同時,王碧奎老師帶來的關于蔡孝乾(老鄭)可能已暴露的預警,如同一塊沉重的烏云,始終籠罩在心頭,預示著臺灣地下黨組織可能面臨滅頂之災,也使得我們與“朱楓”同志預定的接應計劃,蒙上了巨大的陰影。
在這種內(nèi)外交困、危機四伏的極端壓力下,最考驗人的,不再是急智和勇氣,而是近乎極致的耐心。
日子在一種高度壓抑的平靜中一天天流逝。寓所和參謀本部兩點一線的生活,規(guī)律得近乎刻板。老師依舊每日處理著堆積如山的軍務,參加會議,批閱文件,展現(xiàn)出勤勉干練的將領形象。我則繼續(xù)扮演著沉默高效、毫不起眼的副官角色,將一切可能引起關注的行為降至最低。我們?nèi)缤罾暇毜墨C人,在獵物(敵人)的巢穴附近,屏息凝神,將自身的存在感消弭于無形。
然而,內(nèi)心的焦灼卻與日俱增。我們手中積壓的情報——關于敵軍海空軍真實戰(zhàn)力、后勤窘境、戰(zhàn)略重心可能南移的判斷等等——其價值隨著時間的推移而不斷衰減,亟待送出。而最令人牽掛的,是“朱楓”同志的消息。自上次收到“即將赴臺”的密電后,便再無新的指令傳來。約定的接應時間窗口已經(jīng)過去,海峽對岸一片沉寂。這種等待,充滿了未知與變數(shù),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一天深夜,書房內(nèi)燈光昏黃。老師沒有像往常一樣伏案工作,而是站在窗前,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久久不語。我安靜地站在一旁,能感受到他周身散發(fā)出的那種沉重壓力。
“聶曦,”良久,老師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朱楓’同志那邊,還是沒有消息。”
“是,老師。約定的時間已經(jīng)過了。”我低聲回應,心中同樣沉重。
老師轉過身,目光深邃地看著我:“你知道,我現(xiàn)在最擔心的是什么嗎?”
我沉吟片刻,道:“學生以為,老師一是擔心‘朱楓’同志的安全,赴臺之路兇險萬分;二是擔心我們這邊的接應環(huán)境持續(xù)惡化,蔡孝乾那邊一旦出事,可能會波及到我們的預定方案;三是擔心……時間拖得越久,我們手中情報的價值就越打折扣,夜長夢多。”
“你說得對,但還有一點,”老師的聲音異常凝重,“我擔心在這種巨大的壓力下,我們自己會失去耐心,會產(chǎn)生僥幸心理,會忍不住想要做點什么,去打破這種僵局。”
他走到書桌前,手指重重地點在桌面上:“這才是最危險的!潛伏之道,貴在藏匿,更貴在忍耐。敵我雙方,此刻比拼的不僅是情報和手段,更是意志和定力!谷正文在等我們犯錯,在等我們沉不住氣,在等我們因為焦慮而露出破綻。我們現(xiàn)在任何看似‘積極’的行動,無論是試圖主動聯(lián)系外界,還是調(diào)整接應方式,在敵人高度戒備的眼下,都無異于自投羅網(wǎng),只會加速我們的暴露!”
我凜然受教。老師的話一針見血。在巨大的不確定性面前,保持絕對的靜止和耐心,才是最強大、也最艱難的武器。
“老師教誨的是。”我肅然道,“越是關鍵時刻,越要沉得住氣。我們必須相信‘老家’的安排,相信‘朱楓’同志的能力。在她沒有發(fā)出明確信號之前,我們唯一能做的,也是必須做的,就是繼續(xù)蟄伏,鞏固自身,確保當機會來臨時,我們有能力抓住它,而不是因為之前的妄動而已經(jīng)身陷囹圄。”
“沒錯!”老師贊許地點點頭,眼中重新燃起堅定的光芒,“我們要把這段等待期,變成鞏固防線的時期。一方面,繼續(xù)深化對已獲情報的分析,去蕪存菁,使其價值最大化;另一方面,要更加細致地排查我們自身可能存在的任何細微漏洞,完善應急方案。同時,要密切觀察外界動向,特別是蔡孝乾案的進展和保密局的部署變化,隨時調(diào)整我們的策略。”
“是!學生明白。”我感受到老師話語中傳遞出的強大定力,內(nèi)心的焦躁也漸漸平復下來。
接下來的日子,我們真正將“耐心”二字奉為最高準則。工作重心徹底轉向內(nèi)部深耕和防御鞏固。
在情報分析方面,我和老師利用這段“靜默期”,對前期獲取的所有信息進行了前所未有的深度交叉驗證和系統(tǒng)性梳理。我們不再滿足于孤立的數(shù)據(jù)和現(xiàn)象,而是試圖構建一個更完整的邏輯模型,來解釋敵軍防務體系的內(nèi)在矛盾和脆弱性。例如,將海軍艦艇出勤率低與南部港口擴建、空軍故障率高與燃油供應緊張、陸軍老兵抽調(diào)與南部訓練基地啟用等現(xiàn)象聯(lián)系起來,相互印證,使得“戰(zhàn)略重心南移、戰(zhàn)力外強中干”的判斷更加堅實可信。
在自身安全方面,我們進行了新一輪的、更徹底的自我審查。從公文流轉的每一個簽名、每一次電話記錄的時間點、到日常生活中最不經(jīng)意的言行習慣,都反復推敲,確保沒有任何可能被關聯(lián)或曲解的蛛絲馬跡。王碧奎老師也將家庭防護做得更加滴水不漏,連孩子們在外面的言行都進行了更細致的引導。
在外界觀察方面,我像最警覺的哨兵,時刻關注著參謀本部內(nèi)的任何風吹草動,留意保密局人員的活動規(guī)律,并通過極其隱秘的渠道,探聽關于蔡孝乾案的任何傳聞。雖然得到的消息支離破碎且真?zhèn)坞y辨,但至少能讓我們感知到外部壓力的變化。
這場耐心的較量,枯燥、漫長,且充滿心理壓力。它考驗的不僅是我們的專業(yè)能力,更是我們的神經(jīng)強度。我們像潛入深海的潛艇,關閉了所有主動聲納,在絕對的寂靜中,依靠最細微的被動感知,判斷著周圍的險惡環(huán)境,等待著上浮的指令。
時間悄然進入了1950年的2月。臺北的冬天陰冷潮濕,一如我們此刻的心情。但我和老師的眼神,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沉靜和堅定。我們知道,真正的決戰(zhàn),往往爆發(fā)于最漫長的僵持之后。我們積蓄著力量,磨礪著意志,等待著那個必將到來、也必須是屬于我們的——驚蟄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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