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正文那番如同淬毒匕首般的話語,精準地刺入了吳石心中最柔軟、最不設防的角落。當“陳寶倉自首頂罪”的消息伴隨著谷正文那陰冷的、暗示著“嚴重后果”的語調,在這間陰暗的審訊室里炸開時,吳石一直以來用以武裝自己的、由信仰和意志鑄就的堅硬外殼,第一次出現了清晰可見的、深及靈魂的裂痕。
他失態了。那一聲壓抑著巨大痛苦的“你胡說!”,那猛然站起時顫抖的身軀,那赤紅的雙眼,無一不在向谷正文宣告著這次攻心戰術的初步成功。谷正文滿意地看著眼前這個第一次在他面前情緒失控的對手,如同欣賞一只落入陷阱、終于開始掙扎的猛獸。他知道,最堅固的堡壘,往往是從內部被攻破的。他留下了那句充滿威脅與誘惑的話——“只要吳次長你愿意配合……陳將軍的事情,自然就好說了”——然后,便帶著一種貓捉老鼠般的從容,示意特務將幾乎虛脫的吳石帶回了囚室。他需要給吳石時間,讓恐懼、愧疚和壓力像慢性毒藥一樣,慢慢侵蝕他的理智和意志。
囚室中的驚濤駭浪
沉重的鐵門在身后哐當一聲關上,將吳石重新拋入那片熟悉的、令人窒息的黑暗與死寂之中。但這一次,黑暗不再能給他帶來冷靜,死寂中卻充滿了內心驚濤駭浪的轟鳴。他背靠著冰冷粗糙的水泥墻,緩緩滑坐在地上,仿佛全身的力氣都在剛才那短暫的爆發中被抽空了。
谷正文的話,像惡毒的咒語,在他腦海中反復回響:
“陳寶倉……主動投案……”
“他才是‘密使一號’……”
“為了替你開脫……”
“證據對他不利……罪加一等……”
“因為你的繼續沉默……導致他承擔最嚴重的后果……”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他的心上。他閉上雙眼,腦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現出陳寶倉那張剛毅而誠摯的面容。
他想起了最后一次在辦公室的會面。寶倉兄急匆匆地趕來,臉色因焦急而潮紅,眼中滿是“大限已至”的驚懼,卻仍不顧一切地勸他離開,甚至激動地提出要替他頂罪……當時,自己是如何厲聲喝止了他的?。 按耸屡c我一人足矣,豈能累你赴死?”……“你的任務是活下去,見證!”……
可是,這個傻子!這個重情重義、倔強如牛的傻子!他終究還是去了!他竟然真的用這種飛蛾撲火般的方式,一頭撞進了保密局這龍潭虎穴!
“寶倉兄……你……何至于此??!”吳石在心中發出一聲痛苦的嘶吼,牙齒死死咬住嘴唇,腥甜的血味在口中彌漫開來,卻遠不及心中痛苦的萬分之一。
這不是他想要的結果!他獨自承擔一切,沉默以對,就是為了不牽連他人,就是為了保護像寶倉這樣的摯友,保護聶曦那樣的青年,保護組織的秘密。他寧愿自己默默承受所有的酷刑與污名,直至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這黑暗之中,也絕不愿看到身邊的人因他而受到傷害。
可是,陳寶倉這決絕的、不計后果的“自首”,將他所有的計劃和犧牲都打亂了。這非但不是拯救,反而像是一根最殘酷的繩索,套在了他的脖子上,讓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極端痛苦的兩難境地。
情義與信仰的撕裂
一邊,是他必須堅守的信仰與紀律。他不能承認莫須有的罪名,不能出賣組織和同志,這是他的底線,是高于生命的承諾。沉默,是他唯一的、也是最強大的武器。
另一邊,是沉甸甸的、讓他無法呼吸的袍澤之情。陳寶倉,這位與他肝膽相照多年的兄弟,正在用他的生命和名譽,為他趟一條根本不可能通行的死路。如果他繼續沉默,谷正文的話絕非虛言,陳寶倉很可能真的會被扣上“共諜”或“擾亂司法”的罪名,結局可想而知。那他將如何面對自己的良心?豈不是他吳石,親手將摯友推向了斷頭臺?
信仰要求他沉默。
情義卻在逼迫他開口。
這兩種同樣強大的力量,在他內心瘋狂地撕扯著,幾乎要將他整個人撕裂。一種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慌和無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沒了他。他該怎么辦?他還能怎么辦?
頓悟與升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