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皆因本使——”他語氣一轉(zhuǎn),帶上一絲恰到好處的無奈,“暈船!”
“噗——”副使阿卜杜剛抿進嘴里的一口酒,直接噴了出來,嗆得滿臉通紅。穆塔里臉上的精明瞬間凝固,嘴巴微張,像是沒聽懂這匪夷所思的答案。其他使團成員更是表情各異,驚愕、茫然、想笑又不敢笑,憋得十分辛苦。寶船這邊的隨行官員們也懵了,從未想過位高權(quán)重的正使大人會在如此莊重場合,親口說出這等……近乎自毀威嚴的話!
鄭和仿佛沒看見這小小的騷動,繼續(xù)用他那平穩(wěn)、甚至略帶點嚴肅的語調(diào)往下說:“陛下圣明!言道:暈船之人,必思安穩(wěn),必求速達。如此,方能早日宣播圣德,揚帆返航,不至流連忘返!”最后四個字,他咬得格外清晰,那微妙的雙關(guān)含義——既是航海的終點,也暗指他作為宦官的特殊身份——終于被一些反應(yīng)快的使團成員咂摸出來。
“嗬……”有人忍不住發(fā)出一聲短促的、被強行壓抑的笑聲,接著是更多壓抑的悶笑和肩膀的抖動。穆塔里臉上的肌肉抽搐了幾下,最終沒能繃住,一個巨大的笑容在他濃密的胡須下綻開,化為響亮的大笑:“哈哈哈!鄭大人妙語!妙語啊!陛下……陛下圣心燭照,果然非凡!”他一邊笑,一邊大力拍著案幾,金杯都跟著震動。阿卜杜也擦著嘴,笑得眼淚都出來了,連連點頭。
氣氛驟然一松,冰封的外交堅殼被這意外而坦誠的自嘲撬開了一道縫。鄭和眼底深處也掠過一絲如釋重負的微光,他順勢舉起金杯:“本使觀滿剌加水手,亦是日夜操勞,航行不息。此等勤勉,令人動容!然我大明水師亦不敢稍懈。何故?”他再次停頓,目光掃過穆塔里和阿卜杜。
兩人臉上的笑容還未褪去,眼神已不自覺地流露出深有感觸的認同。海上討生活,誰不辛苦?
“非為財帛,”鄭和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忠誠與力量,“實乃——陛下恩典太重,不日夜操練,無以報效!”他環(huán)視全場,鏗鏘有力,“此所謂,君恩深似海,操練……”他極其自然地、仿佛本該如此地接上那個被我們反復(fù)強調(diào)的詞,“永不休!”
“操練永不休?!”穆塔里猛地重復(fù)了一遍,隨即爆發(fā)出更響亮的笑聲,帶著強烈的共鳴,“鄭大人此言,深得我心!深得我心啊!”他用力拍著大腿,仿佛找到了知音,“海上男兒,哪一個不是頂著風(fēng)浪‘操練永不休’?痛快!當(dāng)為此言,滿飲此杯!”滿座使團成員紛紛舉杯,笑聲和應(yīng)和聲此起彼伏。那“996福報論”的精髓,被完美地嫁接轉(zhuǎn)換成了水手們共同的血淚與豪情。
鄭和趁熱打鐵,目光轉(zhuǎn)向副使阿卜杜,語氣變得溫和而略帶調(diào)侃:“貴邦貿(mào)易興盛,香料盈倉,富甲一方,令人欽羨。然本使聽聞……”他故意放慢語速,“偶有碩鼠,竊取一二?”
阿卜杜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住,浮現(xiàn)出尷尬和一絲警惕。香料貿(mào)易中監(jiān)守自盜是公開的秘密,被天朝重臣當(dāng)眾點破,絕非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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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阿卜杜額頭微汗,不知如何應(yīng)對時,鄭和話鋒陡然一轉(zhuǎn),帶著點無奈的笑意:“無妨!說來慚愧,我寶船之上,竟亦有此等‘碩鼠’!”
“啊?”阿卜杜徹底愣住了,連穆塔里也好奇地看過來。大明寶船上也有賊?
鄭和微微搖頭,仿佛在說一件家丑:“前日廚下,竟搜出私藏……胡椒半斗!”他比劃了一下。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大明船隊管理如此森嚴,竟也出這種事?
就在驚疑的目光聚焦時,鄭和慢悠悠地補上了最后的反轉(zhuǎn):“——乃是本使御廚,私心想著,為諸位使臣遠道而來接風(fēng)洗塵之宴,多添一味鮮香!本使已責(zé)其用心過切,下不為例!”
“原來如此!”阿卜杜長舒一口氣,隨即忍不住指著鄭和,笑得前仰后合,“鄭大人!您……您這御廚,真是……真是‘用心良苦’啊!哈哈哈!”他心頭的尷尬和擔(dān)憂瞬間化為烏有,只剩被這巧妙圓場逗樂的輕松。這哪里是揭短,分明是送了一個體面至極的臺階!
整個宴廳徹底沸騰了。矜持的使節(jié)們笑得東倒西歪,互相拍打著肩膀。寶船的官員們也從最初的震驚中回過神,看著自家正使大人談笑風(fēng)生間化解難題,與有榮焉地跟著笑起來。觥籌交錯,歡聲笑語幾乎要掀翻繪著祥云的藻井。鄭和成了絕對的中心,他沉穩(wěn)地掌控著節(jié)奏,偶爾在舉杯間隙,目光會狀似無意地掃過我們藏身的帷幕方向,那眼神深處,一絲極淡的、屬于“實習(xí)生”的得意和驚奇,一閃而逝。
盛宴終有盡時。麒麟神獸在燈火與驚嘆中被隆重請出,長長的脖頸優(yōu)雅地昂起,奇異而溫順。鄭和代表天子賜下豐厚回禮,金玉綢緞堆積如山。滿剌加正使穆塔里滿面紅光,雙手恭敬地接過禮單,聲音洪亮而誠摯:“鄭大人妙語連珠,見識非凡!此番朝貢,獲益良多!我滿剌加,必永世為大明藩籬,海波不興!”他身后使團成員紛紛躬身,心悅誠服。
鄭和含笑頷首,一派雍容:“貴國忠順,陛下圣心甚悅。愿兩國情誼,如這南海之水,淵深流長。”場面話滴水不漏,但彼此都心知肚明,那道因身份和猜疑筑起的高墻,已在那些“不合時宜”的笑聲中被悄然推倒了一角。
送走使團,宴廳內(nèi)喧囂褪去,只余杯盤狼藉和熏暖的酒氣。鄭和屏退左右,偌大的廳堂只剩他一人獨立。他背對著門口,玄色蟒袍在宮燈下泛著沉靜的流光。我們?nèi)藦牟厣淼尼∧缓笄穆曌叱觥?/p>
“大人……”我上前一步,剛想開口。
鄭和緩緩轉(zhuǎn)過身。臉上宴席間的溫煦笑意已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洞悉一切的銳利。他目光如冷電,直刺向我:“‘諧音梗扣錢’?‘奧利給’?‘聽懂的掌聲’?”他緩緩?fù)鲁鰩讉€我們私下排練時不小心帶出的、極度現(xiàn)代的詞匯,每一個字都像冰珠砸在地板上,“此等怪誕俚語,從何而來?”
我的心猛地一沉,如墜冰窟。排練太過投入,竟忘了隔墻有耳!冷汗瞬間浸透內(nèi)衫。張一斌和歐陽菲菲也僵在原地,臉色煞白。
鄭和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帶來巨大的壓迫感:“汝等身上,謎團重重。器物、言語、智識……皆非此世所有。”他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穿透力,“本使不問,非是不疑,乃是用人之際,暫且擱置。”他冰冷的目光掃過我們?nèi)梭@懼的臉,“今日之事,功過相抵。然此等怪異言語,再入人耳……”
他沒有說下去,但那未盡之意比任何威脅都更沉重。袍袖一拂,他轉(zhuǎn)身走向主位,只留下一句冰冷的命令:“退下!”
我們?nèi)缑纱笊猓瑓s又被巨大的恐懼攫住,倉皇退出宴廳。沉重的雕花木門在身后合攏,隔絕了那片燈火,也隔絕了鄭和那深不可測的目光。寒意順著脊椎爬升,我們沿著空曠的走廊疾走,只聽到彼此粗重壓抑的呼吸和心跳聲在廊柱間回響。身份暴露的陰影從未如此刻般清晰而致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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