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弘停下了,緩緩側(cè)轉(zhuǎn)了頭望著兒子,滿頭滿臉都寫著驚惶萬狀、欲哭無淚,“我的兒啊,過去的十年,大漢朝只是一個人在呼風喚雨,那就是皇上。
有災風,也有瑞雨,災風吹過我,瑞雨也淋過我,福禍從來結(jié)伴相行,所以,我秉持著不求有功,無過便是功的想法,官至大漢丞相。
人人都說我是“泥塑丞相”,可有幾人知我之功?
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陛下的龍威,一日盛過一日,若是不爭,我之后,大漢丞相人人如泥塑。
難得的,殿下有幾分圣王之姿,以潛龍之身試著呼喚風雨,今日所起風雨,不是在害你,而是在救我公孫家?!?/p>
說完,公孫弘松開了兒子的手,一個人,徑直又艱難地向前繼續(xù)走去。
公孫度的眼睛依然清澈,可望著父親漸行漸遠的身影,又覺著父親的身形越來越高大,連忙朝父親的身影跟去。
承明殿是未央宮北部核心區(qū)域,與宣室殿、溫室殿構(gòu)成軸線排列,其地囊括了滄池,本為皇家園林,取泬水之水,林木掩映,皆無高瓴。
丞相有丞相府,公卿們只有官署,一個轉(zhuǎn)彎,便分道揚鑣,從承明殿那一片宮殿高墻內(nèi)出來,通往禁門偏又只這一條路,雨后晴空,白日照水,垂柳無風,張湯本來走在最前頭,走著走著,衛(wèi)尉李廣也跟了上來。
中、外朝的公卿、列侯、宗室大臣們心如沸水,就知道前路還有廝殺,心事紛紜,默契地放慢了腳步。
李廣忽然超了過去,在張湯前面停下了,一條石道也就寬數(shù)尺,他當中站著,轉(zhuǎn)過身來,四目相對,烈日當頭,對峙在那里。
“把我從弟拉下了馬,還以為陛下會賞你進蘭臺呢,原來也還是走這里。”李廣的那條大嗓門在未央宮這樣的地方也毫不降低。
公卿、列侯、宗室大臣們站住了,甚至屏住了呼吸,靜靜地,只傾聽,不評判,白刃戰(zhàn)。
“三公之位,得之我幸,失之我命,難道衛(wèi)尉卿家沒有了三公之位就活不了?”
張湯根本不怕他,嗓門沒有他大,調(diào)門卻不比李廣低,“還是說,李家還兀自做著‘以丞相褒侯’的美夢,衛(wèi)尉卿是自知此生無有列侯之命嗎?”
這就不只酸刻了,簡直是誅心之論,封侯之難,始終是李廣的傷疤,如果那時不接梁王印,如果北征不迷路,如果……此地恰在轉(zhuǎn)彎處,李廣站的位置有些吃虧,他的臉正對著日光,偏又睜大了眼,被日光刺得難受,壓制著滿腔怒火,回道:“我李家沒有什么以丞相褒侯的心,也從來沒有想過以丞相褒侯!”
“哦,原來是不想嗎?”張湯平靜地說道。
又是一刀!
公卿、列侯、宗室大臣們看著李廣幾乎氣得撂過去,太陽穴鼓起,雙手攥拳的模樣,都不敢想象,這要不是未央宮,場面會有多么火爆。
愛吵架的從來就怕兩種人,一種,任你暴跳如雷,他卻心靜如水,另一種,是挑你一槍,揚長而去。
張湯面對李廣,使的是第二種,在李廣怒火升騰時,離開石路繞道草地,走了過去。
滄池里日光照耀的蒼色水面,李廣忍不住一口鮮血噴出,血染宮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