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雪封霜,徐徐而行。
軺車在離丞相府還有三十余丈開外便停下了,董仲舒走了下來。
也就是戌時初,天就已經(jīng)完全黑了,在相府門前,董仲舒站住了,遠遠地望著這座自己夢里曾經(jīng)無數(shù)次來過的府第。
府門廊檐下那四盞大紅燈籠,竟照得人心都是熱的。
世事滄桑,二十年前承明殿舉賢良方正直言極諫試后,他狂言大丈夫終將位極人臣的情形恍同昨日。
可是,就這三十余丈的路程,他竟走了二十年,卻依然沒能走到對岸。
心潮難平走到相府門下,拾級而上時,門口站著的門房先問道:“是博士嗎?”
董仲舒當(dāng)然能聽出他話語中那種既有驚訝又有審視的意味,帶著笑問道:“相國睡下了嗎?”
“還沒。”
“煩請通傳,董仲舒前來拜見。”
“請博士先入門房稍等片刻。”
公孫弘披著一件長衫,靜靜地站在書房里,望著董仲舒慢慢走了進來。
“見過相國。”
“是仲舒啊。”
董仲舒進入相府時,想過各種各樣的猜測和預(yù)想,但這時都沒有發(fā)生,公孫弘的表現(xiàn),就像是一個飽經(jīng)滄桑的老人,平靜地招呼著再見的老友,“來了好,來了就好。坐下,慢慢說。”
“是,相國。”
董仲舒坐了下來,望著公孫弘,公孫弘也在望著他,兩位同年一時相顧無言。
到底是公孫弘先開了口,“我八十一了,你也有五十九了吧?”
“是,下官今年虛歲六十了。”
“《論語·為政》:‘子曰:‘六十而耳順’,修行成熟,功德圓滿,仲舒,你成了。”
“耳聞其言,而知其微義,是謂耳順,六十花甲,六十杖年……”
董仲舒笑道,“……相國是說,下官到了還鄉(xiāng)之年,該走了嗎?”
“你啊,總是知道那么多的大道理,也總有那么多的見解,但你和我,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滿頭白發(fā),是白頭同年,我又怎么會有那么多的意思呢?”
董仲舒望著公孫弘蒼老的面容,“相國,四年前,是您推薦我去膠西國擔(dān)任國相……”
“我是個小人。”
公孫弘接言,坦誠道:“我四十歲才學(xué)《公羊》,經(jīng)學(xué)功底遠不及你,是以,我在外朝靠著逢迎陛下,官至公卿之位。
而你在中朝憑借著真才實學(xué)獲得陛下青睞。
你瞧不起我,我也不待見你,所以在陛下不滿你的災(zāi)異說時,我便諫言陛下讓你去兇險萬分的膠西國,既能讓你遠離長安,也是想著借刀殺人。
幸好,你沒有死……”
“有人死了。”董仲舒打斷了他,“那個上交推恩策的主父偃,是死在你的手里。”
在膠西國那三年,他面臨過無數(shù)次來自膠西王的刺殺,沒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挺過來的,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挺過來,只是回頭望見來時路,才驚覺自己走了那么遠,等到了太子儲君為了正統(tǒng)法理煩惱時效力脫身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