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魂歸獵戶家》
意識,像沉在冰冷渾濁的泥沼深處。
最后記得的,是刺鼻消毒水的氣味,心電監(jiān)護儀拉成長線的、令人窒息的蜂鳴,還有父母隔著玻璃的、模糊變形的絕望哭喊。癌癥,晚期,藥石無效。那具年輕卻早已被掏空的身體,最后一點熱量正無可挽回地流逝。
然后,是一陣奇異的拉扯感,仿佛靈魂被硬生生從枯朽的殼里拽出。下墜,無休止的下墜,穿過粘稠的黑暗。死寂中,一絲微弱卻極其清晰的吟唱,毫無征兆地鉆入這瀕死的意識——
“…山雀兒飛過九重崖喲…莫問奴家何處來…采得云尖茶一捧…半敬天地半…埋…”
那調(diào)子清越空靈,帶著山野間特有的濕漉與微涼,每一個婉轉(zhuǎn)的音符都像帶著細小的鉤子,拉扯著陳巧兒不斷沉淪的意識。是誰在唱?這聲音…不屬于醫(yī)院冰冷的白墻,也不屬于她短暫人生里任何熟悉的角落。是幻覺?是黃泉路上的引魂歌?他混沌地想抓住這聲音的尾巴,身體卻沉重得如同灌滿了水銀,動彈不得。
“轟隆——!”
一聲炸雷,毫無預兆地在頭頂劈開!不是幻聽,是真實的、幾乎要撕裂耳膜的巨響,帶著沛然莫御的力量,狠狠砸進他混沌的感知!
“嗬——!”
陳巧兒猛地倒抽一口冷氣,喉嚨里發(fā)出破風箱般嘶啞難聽的抽噎。沉重的眼皮像被黏住,他用盡全身力氣才勉強掀開一條縫隙。
黑暗,濃稠的、搖曳的黑暗。
不是病房慘白的天花板。視線模糊晃動,許久才勉強聚焦。低矮的房梁,粗糙得能看到原木的紋理,被經(jīng)年的煙火熏得烏黑。幾根細弱的茅草從縫隙里垂下來,隨著不知何處灌入的風,有氣無力地晃動??諝饫飶浡还蓸O其復雜的味道:濃重嗆人的劣質(zhì)草藥苦澀,混雜著陳年汗?jié)n、獸皮腥膻,還有一種…土坯墻被濕氣長久浸潤后散發(fā)的、帶著霉味的土腥氣。
這是哪里?!
地獄?還是某個荒謬的噩夢?
他想動,想抬手揉一揉劇痛欲裂的太陽穴。念頭剛起,一股陌生卻強大的力量驅(qū)動著肢體——一只粗糙、布滿老繭、指關節(jié)異常粗大的手掌猛地抬了起來,重重拍在身下的硬物上。
“砰!”
一聲悶響,掌心傳來木頭粗糲的觸感和一陣麻痛。
陳巧兒的呼吸瞬間停滯了。這不是他的手!他那雙因為長期化療而枯瘦蒼白、布滿針眼的手呢?這只手…皮膚黝黑皸裂,指甲縫里嵌著洗不凈的黑泥,手背上還有幾道新鮮的、結(jié)了血痂的劃痕。小指…左手小指竟從第二個關節(jié)處齊齊斷掉了!一個猙獰、早已愈合的舊傷疤盤踞在那里。
驚駭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心臟。他猛地想坐起來,這具陌生的身體卻沉重笨拙得不像話,一股強烈的眩暈感伴隨著后腦勺炸裂般的疼痛洶涌襲來,讓她眼前陣陣發(fā)黑。
“哥!哥!你醒了?!爹!爹!快看啊!哥睜眼了!”一個尖細、帶著濃重哭腔和狂喜的童音在耳邊炸開,像一根針狠狠刺進陳巧兒混亂的神經(jīng)。
哥?誰是你哥?!
他艱難地、幾乎是平移般轉(zhuǎn)動僵硬的脖頸,朝聲音來源看去。
一個瘦小的身影正趴在坑邊。亂糟糟枯黃的頭發(fā)用一根磨得發(fā)亮的紅頭繩勉強扎著,小臉臟兮兮的,沾著泥灰和淚痕,唯有一雙眼睛,此刻瞪得溜圓,里面盛滿了不敢置信的巨大驚喜。她看起來最多八九歲,身上穿著一件打了好幾個補丁、洗得發(fā)白的碎花粗布襖。
“二丫…別吵…你哥剛醒…讓他緩緩…”一個低沉沙啞、仿佛被砂紙磨礪過的男聲緊跟著響起,帶著難以掩飾的疲憊和一種劫后余生的緊繃。
一個高大的身影擋住了門口微弱的光線,彎著腰,幾乎是擠了進來。他穿著同樣粗糙的褐色短打,褲腿上沾滿了干涸的泥點。一張臉被山風和歲月刻滿了深深的溝壑,皮膚是常年曝曬后的古銅色,下巴上胡子拉碴,眼窩深陷,里面布滿了血絲。他手里端著一個豁了口的粗陶碗,碗里是墨汁般濃稠、散發(fā)著令人作嘔苦味的藥湯。那雙蒲扇般的大手,指節(jié)粗大變形,指甲縫里全是黑泥,此刻正微微顫抖著,小心翼翼地捧著藥碗,仿佛捧著什么稀世珍寶。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炕上的陳巧兒,里面翻涌著狂喜、后怕,還有一種陳巧兒無法理解的、沉甸甸的憂慮。
哥?爹?二丫?還有這具明顯屬于男性的、充滿野性力量的粗糙身體?獵戶?山民?
無數(shù)破碎的、完全不屬于她的記憶碎片,如同被這聲驚雷劈開的冰山一角,混雜著濃烈的草藥味和土腥氣,帶著蠻橫的力量,硬生生地塞進他混亂的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