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巧兒孤零零地站在圓心,面對著里正居高臨下的審判和族丁明晃晃的威脅,聽著周圍嗡嗡作響的指責和“燒掉”的呼聲,只覺得一股血氣直沖頭頂,太陽穴突突直跳。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試圖用刺痛來保持清醒。他猛地抬起頭,目光灼灼地迎向王守仁那雙精明的三角眼,聲音因壓抑的憤怒而微微發顫:
“里正!此物絕非妖邪!它不過是借了輪軸轉動之力,以離心之法……”他急切地想要解釋那點可憐的物理原理,想要告訴他們速度、慣性、離心力這些詞。然而,話一出口,他自己都感覺到了蒼白和可笑。那些在現代人看來簡單至極的概念,此刻從這具粗鄙獵戶的口中說出,在驚恐愚昧的村民耳中,豈非正是另一種更玄乎其玄、更坐實“妖言”的證明?
果然,不等他說完,王守仁嘴角便勾起一絲毫不掩飾的譏誚冷笑,抬手粗暴地打斷了他:“住口!什么‘離心’、‘離魂’的?一派胡言!妖言惑眾!”他猛地踏前一步,身上的土布褂子似乎都隨著怒意鼓蕩起來,“我看你是被山魈迷了心竅!來人!把這惑亂人心的邪器給我砸了!將這妖言惑眾之徒,押去祠堂,聽候發落!”
“是!”兩個如狼似虎的族丁立刻應聲,獰笑著搶起手中的粗木棍,就要朝那臺凝聚了陳巧兒無數心血和希望的脫殼機撲去。
完了!陳巧兒的心猛地沉到谷底,一股冰冷的絕望瞬間攫住了他。所有的辯白都成了徒勞,所有的努力都將被粗暴地碾碎。他看著那高高舉起的木棍,仿佛看到了自己在這陌生世界試圖掙扎、試圖留下一點印記的夢想被徹底砸爛。他下意識地繃緊了身體,準備迎接那毀滅性的一擊,以及隨之而來的羞辱和未知的懲罰。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且慢!”
一個清亮、堅定,如同山澗清泉撞擊玉石般的聲音,穿透了人群的嘈雜和里正的呵斥,清晰地響徹在老槐樹下!
所有人的動作都為之一滯。那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間吸引了所有的目光。只見人群外圍一陣騷動,一個纖細的身影奮力撥開擋在前面的人,擠了進來。
是花七姑!
她顯然是剛從茶山下來,額角還沾著細密的汗珠,幾縷烏黑的發絲貼在白皙的臉頰旁,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碎花藍布衫也沾了些泥土草屑,卻絲毫掩不住她此刻身上散發出的那種凜然之氣。她走得很快,幾步便站到了圈子中央,毫不猶豫地擋在了陳巧兒和那臺脫殼機的前面,正面對著臉色鐵青的里正王守仁。她的胸膛微微起伏著,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疾走和內心的激憤。那雙平日里清澈如山泉的杏眼,此刻卻亮得驚人,像淬了火的星辰,毫不退縮地直視著里正那雙因驚愕而微微睜大的三角眼。
“里正叔!”花七姑的聲音清脆依舊,卻比平日多了幾分金石般的硬度,“您口口聲聲說這是‘妖物’,是‘邪器’,要燒要砸。七姑斗膽,敢問一句——”她微微一頓,目光銳利地掃過周圍一張張或驚疑、或茫然、或依舊帶著恐懼的臉,最后牢牢釘在王守仁臉上,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問:“究竟何為妖?何又為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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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王守仁被她這突如其來的質問噎得一滯,臉上瞬間掠過一絲慍怒和難堪。他萬沒想到,平日里看著溫順懂事的七姑,竟敢在此刻當眾頂撞他這掌握一族權柄的里正。
花七姑卻不給他喘息的機會,她上前一步,伸手指向旁邊一個嚇得躲在自己男人身后的婦人手里緊緊攥著的、剛剛用來撥弄地上栗仁的舊鐮刀:“張嬸手里的鐮刀,割麥割稻,也割破過手,流過血,它可算妖物?”
那婦人被點到,嚇得一哆嗦,下意識地把鐮刀往身后藏。
七姑的目光又轉向另一個族丁腰間別著的、用來砍柴劈竹的柴刀:“李二哥腰間的柴刀,剁骨劈柴,寒光閃閃,它也飲過血,可算邪器?”
被點到的族丁臉色有些難看,手下意識地按住了腰間的柴刀柄。
花七姑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目光灼灼地逼視著王守仁:“還有您家后院那架日夜嗡嗡作響、紡出全村人身上布匹的紡車!它轉得比陳大哥這木頭架子快得多,響得多!若按您的說法,凡能自行轉動、發出異響、助人省力之物,皆為妖邪附體,惑亂人心——那這鐮刀、這柴刀、這日夜轉個不停的紡車,豈不個個都該砸爛燒掉?我們這王家集,豈不是早就妖孽橫行,無一片凈土了?!”
她的話語如同疾風驟雨,又似連珠炮響,每一個反問都擲地有聲,每一個例子都切中要害。那樸素的邏輯帶著無可辯駁的力量,瞬間將里正那套“怪響即妖”的荒謬邏輯撕得粉碎!
王守仁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嘴唇哆嗦著,喉結上下滾動,卻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了喉嚨,半個字也吐不出來。他張了張嘴,又徒勞地閉上,那雙精明的三角眼里,第一次清晰地掠過一絲狼狽和措手不及。他身后那兩個舉著棍子的族丁,更是面面相覷,舉起的棍子僵在半空,砸也不是,放也不是,尷尬無比。
圍觀的人群也徹底安靜了。剛才還喧囂著“燒掉”、“妖人”的聲音消失得無影無蹤。一種巨大的、難堪的沉默籠罩了老槐樹下的空地。那些驚恐的眼神逐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茫然、思索,以及一絲被點醒后的羞愧。幾個剛才跟著起哄喊燒掉的人,更是悄悄低下了頭,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ㄆ吖媚欠挘褚话褵o形的掃帚,粗暴而直接地掃去了蒙在他們心頭的恐懼塵埃,露出了下面被忽視已久的、屬于日常生活的粗糙紋理。是啊,鐮刀會割手,柴刀會砍柴也傷過人,紡車日夜嗡嗡響……這些東西,怎么從來沒人覺得是妖呢?難道就因為陳大郎造的這個新東西,看起來更古怪些,聲音更尖利些?
“陳大哥這東西,”花七姑的聲音適時響起,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她不再看啞口無言的里正,而是轉向周圍的村民,語氣變得平和,卻依舊帶著力量,“不過是想幫大家省點力氣,少受些板栗刺扎手的苦楚。它轉得快,那是木頭輪子被腳蹬子帶動的;它響,是木頭軸子缺油發澀;它吐出光栗子,那是陳大哥琢磨出來的巧法子,讓栗仁和刺殼在里面被甩開了!道理,跟那篩米的簸箕、揚麥的木锨有什么兩樣?不過是多用了點心思,多花了點功夫罷了!”
她說著,彎腰從簸箕里抓起一把光潔飽滿的板栗仁,高高舉起,讓它們在陽光下閃爍著誘人的光澤?!按蠹铱纯?!這難道不是我們年年上山、扎得滿手血也要剝出來的栗子?它何曾變過模樣?陳大哥的機子,只是剝得快了些,干凈了些!怎么就成了吸人魂魄的妖物?這道理,說到天邊去,也講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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