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中的清晨,總帶著一絲與世隔絕的沁涼。薄霧如紗,繚繞在魯大師那方簡樸卻暗藏玄機的工坊間。陳巧兒醒來時,花七姑已不在身側,枕邊卻多了一枝帶著露水的、不知名的紫色小花。她拈起花,唇角不自覺漾開一抹溫柔,連日來的疲憊與緊繃,似乎都被這細微的暖意驅散了幾分。
然而,這份寧靜并未持續太久。當她踏入工坊前的空地,氣氛已然不同。魯大師負手而立,那張慣常掛著譏誚與不耐的臉上,今日更添了幾分肅殺。他身前的小案上,并非預想中的木料或鐵器,而是三樣風馬牛不相及的東西:一捧細如塵芥的金色沙粒,一碗清水,以及,一根輕飄飄的、潔白的鴻羽。
花七姑站在稍遠處,眉宇間凝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對巧兒投來鼓勵的一瞥。
“小丫頭,睡醒了?”魯大師的聲音打破沉寂,帶著金屬摩擦般的質感,“第一回,你耍小聰明,用那‘統籌之法’糊弄了過去。老夫姑且算你機變。但機關之術,機巧為先,根基卻在‘精準’二字。失之毫厘,謬以千里。今日這第二考,便考你這‘精準’。”
他枯瘦的手指逐一指向案上之物。“看見了嗎?金沙,清水,鴻羽。你的題目是——以此三物,不借外器,測量出這片鴻羽之重量。”他頓了頓,目光如鷹隼般鎖定陳巧兒,“莫要以為又是取巧的題目。此題,考的是你對‘物’的本質理解,對‘度’的感知。力、形、變,皆在其中。若過不了這一關,你此前種種,不過是無根浮萍,趁早滾出谷去,莫要浪費老夫光陰!”
陳巧兒心中一震。測量鴻羽之重?在這個沒有精密天平,沒有電子秤的時代,用沙、水、羽毛本身來稱量羽毛?這已近乎哲學思辨,而非單純的技藝考核。她感到一股無形的壓力驟然箍緊了心臟。魯大師這是要將她逼入絕境,看她究竟是璞玉還是廢鐵。
工坊內外,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連林間的鳥雀都噤了聲。花七姑下意識地攥緊了衣角,她能感受到魯大師此舉背后的重量,這已非考驗,近乎刁難。
陳巧兒閉上眼,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大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開始運轉,現代物理學的知識碎片在腦海中瘋狂翻涌。浮力原理?阿基米德的故事瞬間閃現。但這里沒有可以溢出水的容器,如何量化羽毛排開的水的體積?而且羽毛會吸水,變量太多……不行。密度計算?羽毛的質量太輕,金沙的顆粒似乎也不夠均勻……一個個方案提出,又被迅速否定。
時間一點一滴流逝,魯大師嘴角的冷笑漸漸加深,那是一種預料之中的嘲諷。
就在失望即將彌漫開來時,陳巧兒猛地睜開眼。她走到案前,目光緊緊鎖住那碗水。一個極其大膽,甚至有些荒謬的念頭在她腦中成型——既然無法直接測量,何不“放大”它?
她端起那碗清水,聲音因緊張而略顯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大師,請借燈火一用。”
魯大師眉頭一挑,似有意外,卻未多言,只示意旁邊學徒取來一盞油燈。陳巧兒將油燈置于案上,點燃。隨后,她在魯大師和花七姑驚愕的注視下,做了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她小心翼翼地將那根鴻羽的尖端,湊近了油燈那跳躍的火苗。
“巧兒!”花七姑忍不住低呼。
魯大師眼中精光一閃,并未阻止。
羽毛遇熱,并未燃燒,而是因其極其輕微的含水量,尖端產生了一絲肉眼幾乎無法察覺的、微乎其微的卷曲。陳巧兒全神貫注,在羽毛卷曲的瞬間迅速拿開。然后,她將這根經過“加工”的羽毛,輕輕平放在那碗清水的水面上。
由于那微小的卷曲,羽毛不再完全平整地漂浮,而是以一種極其別扭的、帶著微弱張力的姿態,懸在了水面。
接著,陳巧兒深吸一口氣,開始用指尖,極其小心、極其緩慢地將那些金色的沙粒,一點、一點地撒在羽毛那因為卷曲而略微翹起的、不足小指甲蓋十分之一的狹小區域上。
每一粒沙子的落下,都牽動著所有人的呼吸。這已不是測量,而是一場指尖的芭蕾,是對耐心和穩定性的終極考驗。金沙漸漸在那一小塊區域堆積,形成一個微小的沙錐。羽毛吃重,開始微微下沉,與水面接觸的邊緣發生著肉眼難辨的變化。
陳巧兒的額頭沁出細密的汗珠,手臂因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而微微顫抖,但她的眼神卻越來越亮,越來越專注。她所有的精神,都凝聚在那方寸之間的水面、羽毛與沙粒之上。
花七姑看得屏住了呼吸,她從未見過如此專注、如此閃爍著智慧與堅韌光芒的陳巧兒。魯大師則收起了之前的輕視,渾濁的老眼微微瞇起,緊緊盯著陳巧兒的每一個細微動作,以及水面那幾乎不存在的動態。
不知過了多久,當最后一粒金沙落下,恰好達到一個臨界點——那根承載著金沙的鴻羽,終于失去了所有浮力,悄無聲息地、緩緩地沉入了碗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