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釜底抽薪
寅時剛過,正是黎明前最濃最沉的一段夜色,連報曉的雞都還蜷在窩里。山村裹在濕涼的霧氣里,靜得只剩下溪流不知疲倦的潺潺聲。
突然,一陣粗暴雜亂的砸門聲,像鈍刀子一樣割破了這片寧靜。
“開門!官察辦案!快開門!”
那聲音又響又急,帶著不容置疑的官家威勢,砰砰地捶在花家那扇不算厚實的木門上,震得門框簌簌往下掉灰。
花家小院里頓時一陣慌亂的響動。燈亮了,是花七姑的母親顫著手點起的油燈,昏黃的光暈在窗紙上慌亂跳躍。壓抑的啜泣聲,低聲的驚問,夾雜著花父沉重的嘆息,瞬間填滿了這間原本安寧的農舍。
陳巧兒幾乎在砸門聲響起的第一時間就睜開了眼。她睡在七姑隔壁的小屋,這些日子本就警醒,此刻心臟更是猛地一縮,隨即沉沉地往下墜。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而且來得這樣快,這樣毫不掩飾。她利落地翻身下床,迅速套上外衫,手指觸到藏在枕下的一柄磨得鋒利的短小柴刀,冰涼的觸感讓她定了定神。她沒有立即出去,而是貼在門邊,透過縫隙向外看。
七姑的房門也開了,她披著外衣站在門口,臉色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有些蒼白,但眼神卻清亮鎮定。她先看向父母的房門,給了母親一個安撫的眼神,隨即目光轉向陳巧兒這邊,兩人視線在空中短暫交匯,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決絕。七姑微不可察地點了下頭,示意自己準備好了。
花父到底是一家之主,雖心中惶恐,還是硬著頭皮上前,拔開了門閂。
門嘩啦一下被從外面推開,撞在墻上發出悶響。四五名身著皂隸公服、腰挎鐵尺的官差一擁而入,為首的是個滿臉橫肉的班頭,目光陰鷙地掃過驚慌失措的花家眾人,最后定格在花父臉上。
“花老栓,你家的事犯了!縣尊大老爺傳你全家過堂問話!”班頭聲音洪亮,帶著一股衙門里特有的油滑和戾氣。
“差、差爺,不知小老兒一家所犯何事?”花父的聲音帶著顫。
“何事?”班頭嗤笑一聲,從懷里抽出一張蓋著紅印的文書,虛晃了一下,“有人告你家多年隱匿田畝,偷漏稅賦!這可是大罪!少廢話,趕緊的,男男女女,有一個算一個,全都跟老子回衙門!”
王管家那張干瘦陰鷙的臉,此刻正從官差身后探出來,嘴角掛著一絲壓抑不住的得意笑容,活像一只剛偷吃了油的老鼠。他尖著嗓子添油加醋:“班頭,可莫讓這家人?;樱麄儜T會狡辯的。”
七姑的母親一聽“偷漏稅賦”四個字,腿一軟,差點癱倒在地,被七姑快步上前緊緊扶住。七姑的手穩穩托住母親的手臂,抬眼看向那班頭和王管家,聲音不大,卻清晰地響起:“差爺,官府傳喚,我們平民百姓自然遵從。只是我父母年邁,經不起驚嚇,還請差爺們稍候片刻,容我安撫一下母親,這就隨各位上路?!?/p>
她的話不卑不亢,神情平靜,倒讓那班頭愣了一下,打量了她幾眼,哼了一聲:“動作快點!”
陳巧兒這時才從屋里走出來,默默站到七姑身邊。她今日穿了一身半舊的青色布裙,頭發挽得簡單利落,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一雙眼睛,格外沉靜,像深潭的水,波瀾不驚地掃過在場的每一個官差,最后在王管家臉上停留了一瞬。王管家被她看得莫名一怵,那眼神里沒有恐懼,沒有哀求,反而有一種……一種冷冽的審視,讓他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天色微明,山間小路上,一行人沉默地前行。官差在前在后押解著,花父花母相互攙扶,腳步踉蹌。七姑和陳巧兒并肩走在中間,兩人的手在寬大的袖袍下悄悄握在一起,指尖冰涼,卻傳遞著彼此支撐的力量。山風掠過路旁的竹林,發出沙沙的聲響,仿佛無人竊竊私語。晨霧尚未散盡,纏繞在山腰,也給前方的路途蒙上了一層未知的兇險。
陳巧兒深吸了一口清冷潮濕的空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知道,李員外和王管家的殺招,就在縣衙的公堂之上。這是一場避不開的硬仗。
永嘉縣縣衙的大堂,透著一種積年的陰森威嚴。青磚地面冰冷潮濕,兩側手持水火棍的衙役面無表情,如同泥塑木雕。正上方“明鏡高懸”的匾額,在高聳的堂柱和幽暗的光線下,反而顯得有些壓抑。
驚堂木猛地拍下,聲音炸響,在整個大堂里回蕩,震得人耳膜發嗡。
“升——堂!”
“威——武——”
衙役們拖著長音的呼喝,更添了幾分肅殺之氣。
花家幾人被帶到堂下跪倒?;ǜ富负卧娺^這等陣勢,早已嚇得渾身發抖,頭都不敢抬。七姑跪得筆直,微微垂著眼瞼,長長的睫毛遮住了眸底的情緒。陳巧兒跪在她身側,目光快速而謹慎地掃視了一下堂上端坐的縣令,以及肅立在一旁的師爺、書吏??h令約莫四十多歲年紀,面皮白凈,三縷長須,看上去倒有幾分文氣,但那雙微微瞇起的眼睛里,卻透著官場中人的精明與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