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像山澗里跳躍的清泉,叮咚作響,沖破了凝固的空氣。她拿起一團新的麻纖維,手指靈活地將線頭穿過導紗鉤,搭在紡錘上,然后學著陳巧兒的樣子,握住那根被磨得光滑無比的曲柄,試探著輕輕一搖。
“嗡——”
紡車再次歡快地鳴唱起來。花七姑的動作由生澀迅速變得熟練流暢。她微微咬著下唇,全神貫注,白皙的手指靈巧地引導著麻纖維,動作竟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感。那根麻線在她手下如春蠶吐絲般源源不斷地被抽出、捻緊、纏繞。陽光透過院中老槐樹的枝葉縫隙灑落,斑駁地跳躍在她專注的側臉上,跳躍在飛旋的銀色光輪上,跳躍在那根不斷延伸的、均勻完美的麻線上。
一片死寂。方才的哄笑和嘲弄仿佛是一場幻覺。村民們臉上的譏諷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驚愕,是茫然,是某種無法理解眼前景象的呆滯。他們伸長了脖子,眼睛瞪得溜圓,死死盯著那架自己會唱歌的木頭怪物,盯著花七姑手下那根仿佛有生命般自動流出的好線。幾個同樣以紡線為生的老婦人,渾濁的眼睛里先是爆發出極度的渴望,死死盯著那流暢的紡錘和勻稱的麻線,隨即又被更深的惶恐和排斥取代,下意識地往后退了半步,仿佛那架紡車是個會噬人的精怪。
“妖…妖里妖氣的!”人群里,一個枯瘦的老婦人終于忍不住,嘶啞著嗓子喊了出來,聲音尖利,帶著莫名的恐懼,“老輩人傳下來的紡車,用了多少輩子了!哪…哪是這個樣子?轉得那么快,鬼催似的!還有那亮晃晃的輪子…這不是正經路數!花家丫頭,你…你可別被這東西迷了心竅!”
“就是就是!”旁邊立刻有人附和,聲音同樣帶著惶恐,“這陳三,一個打獵的,啥時候懂這個了?別是…別是山里不干凈的東西附了身吧?弄出這鬼東西來!”
“看他那眼睛,賊亮賊亮的,跟平常人不一樣!”
恐懼像瘟疫一樣在人群中迅速蔓延開來。方才的驚嘆瞬間被更深的猜忌和排斥淹沒。那些原本還帶著點好奇的目光,此刻只剩下赤裸裸的疏遠和警惕。花七姑手上的動作慢了下來,她抬起頭,臉上因激動而泛起的紅暈尚未褪去,眼中卻已蒙上了一層焦急和憤怒的水光。她張了張嘴,想為陳巧兒辯駁。
“七姑,”陳巧兒卻輕輕按了一下她的肩膀,阻止了她。他平靜地掃視了一圈那些充滿排斥和恐懼的臉,臉上沒什么表情,聲音也聽不出太大起伏,“嘴長在別人身上。是妖術還是本事,時間久了,東西自己會說話。”他的目光最后落在花七姑臉上,聲音放低,帶著一種只有她能懂的篤定,“線好,省力,這才是實在的。”
花七姑看著他沉靜的眼眸,那里面沒有絲毫被誤解的慌亂或憤怒,只有一種近乎磐石的穩定。她急促的呼吸漸漸平復下來,用力點了點頭,重新專注于手中的紡車。那“嗡嗡”的運轉聲,似乎比剛才更加清晰有力,成了對抗這片無形敵意的最強音。
“呵呵呵,”一陣低沉沙啞的笑聲突兀地響起,打破了這緊繃的對峙。王管家分開人群,踱步上前。他那張干瘦的臉上堆砌著一種極其虛假的和善笑容,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卻遮不住眼底深處那抹冰冷的算計。他走到紡車前,先是像鑒賞一件稀世珍寶般,伸出枯瘦的手指,極其緩慢而仔細地沿著紡車新加裝的飛輪邊緣、那光滑的導紗鉤、獨特的張力木片,一路細細描摹過去,動作帶著一種令人不適的黏膩感。
“好東西啊…真是好東西…”他拖長了調子,聲音像砂紙摩擦,“陳三,你小子,還真藏著點…門道?”他猛地抬起頭,那雙細長的眼睛像淬了毒的針,直直刺向陳巧兒,臉上虛偽的笑容瞬間斂去,只剩下赤裸裸的陰沉,“能省力,能出好線…這樣的‘本事’,怕是連縣城里的大織坊都要眼紅嘍?”
陳巧兒心頭一凜,面上卻不動聲色,只淡淡道:“王管家說笑了,不過是些上不得臺面的小改動,混口飯吃罷了。”
“混飯吃?”王管家嗤笑一聲,目光轉向一旁正被花七姑紡出的、那卷異常勻稱緊實的麻線,眼中貪婪之色一閃而過,“你這‘小改動’,怕是能攪動一方風雨了。”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毒蛇吐信般的陰冷氣息,湊近陳巧兒耳邊,只有近處的花七姑和陳巧兒能勉強聽清,“我家員外爺,最愛看個新鮮…也最愛看那些不知天高地厚、弄出點‘奇巧’就想蹦跶的泥腿子…最后怎么個下場。”他陰鷙的目光掃過陳巧兒,又意有所指地掠過花七姑姣好的側臉,嘴角勾起一個殘忍的弧度,“等著吧,小子。這‘熱鬧’,才剛開場呢。員外爺,很快就該親自來…‘瞧瞧’了。”
他最后那聲“悄悄”,拖得又長又慢,像冰冷的鐵鏈拖過石板地,帶著令人骨髓發寒的惡意。說完,他不再看陳巧兒瞬間繃緊的臉和花七姑陡然變得蒼白的臉色,轉身背著手,慢悠悠地踱出了小院。張衙內趕緊哈著腰跟上,臨走前,還不忘回頭對著花七姑投去一個充滿淫邪和勢在必得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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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外圍觀的村民,被王管家最后那番話里的陰冷意味懾住,又或許是被那赤裸裸的威脅所驚,紛紛低下頭,像躲避瘟疫般匆匆散去。原本擁擠喧鬧的小院,轉眼間變得空蕩死寂,只剩下紡車單調的“嗡嗡”聲還在徒勞地鳴響,顯得格外刺耳和凄涼。陽光似乎也黯淡了幾分,老槐樹的影子拖得老長,沉沉地壓在泥地上,也壓在陳巧兒和花七姑的心頭。
花七姑的手早已停下,緊緊攥著那根紡了一半的麻線,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她抬起頭,看向陳巧兒,那雙總是盛著山泉般清亮笑意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滿了恐懼和無措的陰霾。嘴唇微微翕動,卻發不出一點聲音。那架剛剛還象征著希望和力量的紡車,此刻靜立在那里,飛輪反射著冰冷的光,像一個沉默的、不祥的預言。
陳巧兒站在原地,王管家最后那句陰森的話,如同淬了冰的毒蛇,反復噬咬著他的耳膜。他看著花七姑眼中那層驚恐的水光,看著她微微顫抖的指尖,一股冰冷的寒意,比山澗最深處的潭水還要刺骨,瞬間沿著脊椎蔓延至四肢百骸。他緩緩抬起自己的手,粗糙的掌心里還殘留著磨石粗糙的顆粒感和紡車曲柄光滑的木紋觸感。這雙手,能改造工具,能制造效率,卻似乎,還遠不足以握住這驟然降臨的、來自龐大舊時代陰影的碾壓。
陽光徹底被一片飄來的厚云吞噬。小院的光線驟然昏暗下來,那架嶄新的紡車,連同它曾發出的短暫歡鳴,一同沉入了冰冷的陰影里。遠處,沂蒙山的輪廓在漸起的暮色中顯得愈發沉默而險峻,山風穿過林隙,嗚嗚咽咽,仿佛某種龐大而不祥之物蘇醒的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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