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老爹不知何時竟已悄無聲息地站在了他身后幾步開外。老人高大的身影像一堵驟然升起的山巒,幾乎融入了濃重的夜色里,只有那雙眼睛,在昏暗中燃燒著痛苦、憤怒、無奈和一種被逼到絕境的渾濁火焰。他手里端著一個粗瓷碗,碗里是半碗稀薄得能照見人影的粥,此刻正隨著他劇烈顫抖的手臂微微晃蕩著,映著柴房透出的微弱油燈光,像一片動蕩不安的碎月。
空氣瞬間凝固了,沉重得讓人無法呼吸。柴房內,七姑的抽泣聲戛然而止,死一般的寂靜籠罩下來。陳巧兒能清晰地聽到自己血液沖上頭頂的轟鳴,還有花老爹那沉重如風箱般的喘息。
花老爹的目光像兩把冰冷的鈍刀,死死釘在陳巧兒臉上,又緩緩移向柴房那扇緊鎖的門,最后落在那包從門縫里塞進去、還沒來得及被七姑完全藏起的食物上。那目光里的情緒復雜得令人心碎——有被侵犯領地的憤怒,有對女兒不聽話的痛心,更有一種深不見底的、對即將到來的滔天權勢的恐懼。
“陳…家…小…子…”花老爹的聲音嘶啞得厲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從胸腔深處艱難地磨出來,帶著鐵銹般的腥氣。他端著碗的手臂抖得更厲害了,渾濁的粥湯潑濺出來,順著他粗糲的手背流淌,滴落在冰冷的泥地上?!澳恪恪么蟮哪懽?!”那最后幾個字,幾乎是吼出來的,帶著一種被逼到絕境的絕望咆哮。
“花大叔!”陳巧兒強迫自己挺直脊背,迎上那雙燃燒的眼睛。屬于現代靈魂的平等意識在胸腔里沖撞,但屬于這個時代獵戶身體的記憶又讓他本能地感到一絲面對長輩的緊張。他深吸一口氣,試圖用最大的誠懇和清晰表達:“您聽我說!強扭的瓜不甜!李員外是什么人,村里誰不清楚?他看上七姑,那能是真心實意想娶回去當夫人嗎?七姑性子烈,您硬逼她,萬一…萬一她…”他不敢說出那個“死”字,喉嚨像被堵住,“您忍心看她一輩子泡在苦水里嗎?總…總有別的路可以走!”
“別的路?”花老爹像是聽到了天底下最荒謬的笑話,嘴角扭曲著,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表情。那雙被生活的重擔和此刻的恐懼壓得渾濁不堪的眼睛里,只剩下徹底的灰敗和一種近乎麻木的絕望?!奥??路在哪兒??。?!”他猛地向前踏了一步,逼近陳巧兒,那股常年勞作和此刻悲憤混合的氣息撲面而來?!澳鞘抢顔T外!捏死我們這樣的莊戶人家,比捏死只螞蟻還容易!你告訴我路在哪兒?是造反?還是拖家帶口逃進深山老林喂狼?!”
他越說越激動,布滿老繭的手死死捏著那只粗瓷碗,指節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碗沿幾乎要嵌入他的皮肉里。那碗粥在他手中劇烈地顫抖著,如同他瀕臨崩潰的情緒?!拔一ù笈R惠呑?,脊梁骨就沒彎過!可…可這次…”他粗重地喘息著,聲音陡然低了下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疲憊和認命,“…胳膊擰不過大腿啊…認了吧…都認了吧…七兒啊…”他猛地轉向柴房的門,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哭腔和最后的命令,“開門!把門打開!把這碗粥…喝了!別逼爹…給你灌進去!”
“我不喝!”柴房內,七姑的聲音猛地刺破死寂,帶著一種玉石俱焚般的尖銳和決絕,“餓死我也不喝!要我嫁那個老畜生?除非把我抬著去!抬著我的尸首去!”
“你…!”花老爹被女兒這斬釘截鐵的回答徹底激怒了,或者說,是被那毫無轉圜余地的反抗逼到了懸崖邊。最后一絲強撐的父權尊嚴被狠狠踐踏,那積壓了一整天的恐懼、屈辱、無能為力的狂怒終于沖垮了堤壩!
“啪嚓——!!!”
一聲刺耳欲聾的爆裂聲驟然撕碎了深夜的死寂!
花老爹手臂猛地一掄,那只盛著稀粥的粗瓷碗被他用盡全身力氣狠狠砸在地上!瓷片四散飛濺,如同炸開的慘白冰花!粘稠冰冷的粥液潑濺開來,濺濕了陳巧兒的褲腳,也濺上了花老爹自己打著補丁的褲腿。破碎的瓷片在清冷的月光下閃爍著尖銳、絕望的寒光。
“反了!都反了天了!”花老爹渾身都在劇烈地哆嗦,指著陳巧兒,又指向柴房,手指抖得像風中殘燭,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扭曲變形,“滾!姓陳的!你給我滾!立刻滾出我家院子!再敢踏進來一步…再敢…再敢招惹我閨女…”他猛地彎腰,一把從地上抓起一片最尖最長、邊緣如同犬牙般鋒利的碎瓷片,直直地指向陳巧兒,渾濁的眼里布滿血絲,閃爍著駭人的、近乎瘋狂的光芒,“…老子…老子跟你拼了這條老命!滾!”
那沾著泥污和粥漬的鋒利瓷片,在慘淡的月光下,閃著森然的光,像一柄指向地獄的鑰匙。陳巧兒被那撲面而來的、混合著泥土腥氣和絕望暴戾的氣息逼得下意識后退了一步,心臟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他毫不懷疑,此刻的花老爹,真的會撲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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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房內,一片死寂。門縫里那線昏黃的燈光,似乎也因這巨大的聲響和殺意而驚懼地搖曳了一下。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殺意中——
“吱呀…”
一聲極其輕微、帶著遲疑和顫抖的木器摩擦聲響起。
柴房那扇緊閉的門板,在內部被拉開了一道極細的縫隙。縫隙很窄,只能勉強看到后面一只眼睛的小半部分——那只眼睛,布滿血絲,眼瞼紅腫不堪,睫毛被淚水浸得濕漉漉地粘在一起。
然而,就在這腫脹通紅的眼瞼之上,在那瞳孔的深處,卻燃燒著一種陳巧兒從未見過的光芒。那光芒不再是往日的清澈靈動,也不再是單純的悲傷絕望。它像被淬煉過的寒鐵,像深埋在灰燼下的炭火,帶著一種近乎非人的、冰冷的、玉石俱焚的決絕。
那目光,沒有看暴怒如狂獅的父親,也沒有看被瓷片逼退、滿臉痛心的陳巧兒。
那只眼睛,死死地、穿透門縫的黑暗,釘在了花老爹那只緊握著鋒利碎瓷片、因用力而指節發白、青筋暴起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