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砧峪的秋天來得格外早。才過九月,山風已經帶上了涼意,山谷里的楓葉開始泛出點點猩紅。野戰醫院設在向陽坡的幾排木屋里,此刻正是一天中最忙碌的時辰——午后的查房和換藥。
唐靜文端著搪瓷托盤,走進第三間病房。屋里并排躺著六名傷員,都是在最近日軍試探性襲擊中負傷的。最里頭靠窗的那位,是一營二連的班長趙大柱,右腿被彈片削掉了一大塊肉,傷口感染后高燒了三天,昨晚才退下去。
“唐醫生?!壁w大柱看見她進來,掙扎著想坐起來。
“別動。”唐靜文快步上前按住他,聲音溫和卻不容置疑,“你這條腿現在比什么都金貴,再亂動,前面的罪就白受了?!?/p>
她蹲下身,熟練地解開繃帶。傷口的情況比昨天好多了,紅腫消退,新鮮的內芽開始生長,只是換藥時的疼痛依然讓這個戰場上的硬漢咬緊了牙關。
“忍著點。”唐靜文用鑷子夾起浸過生理鹽水的紗布,輕輕清洗創面,“昨天教你的呼吸法用了沒?疼的時候深吸氣,慢吐氣,別繃著?!?/p>
趙大柱從牙縫里擠出聲音:“用了……就是疼起來……啥法都忘了……”
唐靜文手上動作不停,語氣卻緩下來:“忘了就再學。你打鬼子都不怕,還怕這點疼?”說話間,她已經完成了清洗、上藥、重新包扎,動作流暢得像演練過千百遍。
“唐醫生,”趙大柱看著自己包扎整齊的腿,忽然說,“等我這腿好了,要是……要是還能回部隊,您能不能……跟團長說說,讓我去特務連?馬連長那種,專門摸鬼子后路的……”
唐靜文收拾器械的手頓了頓,抬頭看他。這個二十五歲的年輕班長,眼睛里閃著光——不是疼痛的淚光,而是一種近乎熾熱的渴望。
“為什么想去特務連?”
“我這條命是您和吳院長撿回來的?!壁w大柱聲音低沉下去,“前天燒得迷迷糊糊的時候,我聽吳院長跟您說,藥不夠用了,盤尼西林只剩最后三支……可您還是給我用了一支?!彼D了頓,“我得把這條命用到最該用的地方。特務連干的是最險的活兒,也最能要鬼子的命?!?/p>
唐靜文沉默了片刻。她想起那天晚上的緊急會診,趙大柱的傷口嚴重感染,體溫飆到四十度,再不控制就會發展成敗血癥。而倉庫里的盤尼西林確實只剩三支,那是留著給危重傷員救命的。她和吳院長爭論了十分鐘,最后她說:“用。藥沒了可以再想辦法,人沒了就真沒了。”
“先把傷養好?!彼罱K只是這樣說,“特務連要不要你,得看馬連長的考核。不過你要是考核過了,我去跟團長說情?!?/p>
趙大柱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走出病房時,唐靜文在門口遇見了凌云。他顯然已經站了一會兒,手里拿著一疊文件,目光從她臉上掠過,又看向屋里的傷員。
“團長?!碧旗o文微微頷首。
“傷員情況怎么樣?”凌云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平靜。
“六個輕傷三個已經歸隊,兩個下周可以出院。趙大柱還得養半個月,但應該不會殘廢?!?/p>
“那就好。”凌云點點頭,猶豫了一下,從文件里抽出一張紙,“這是師部剛轉發的《戰場急救新規程》,吳院長讓我帶給你看看。有些方法比我們現在的更實用?!?/p>
唐靜文接過,快速瀏覽。紙上用娟秀的鋼筆字記錄著各種創傷處理的新方法,還有簡明的圖示。“這是……您抄的?”
“下午開會時順手記的?!绷柙埔崎_視線,“有些醫學術語可能不準確,你看得懂就行?!?/p>
其實準確極了。唐靜文注意到那些圖示的比例和細節,絕非“順手”能畫出來的。她抬起眼,看著眼前這個男人——這個在戰場上殺伐決斷、在會議室里運籌帷幄的指揮官,此刻卻因為一份抄錄的醫療文件而顯得有些……不自在。
“謝謝團長?!彼龑⒓垙堊屑氄酆茫者M白大褂口袋,“這些方法很實用,特別是加壓止血和傷肢固定的部分。我明天就組織衛生員學習?!?/p>
“嗯?!绷柙茟艘宦?,卻沒有離開的意思。兩人站在病房門口的走廊上,午后的陽光從木窗斜射進來,在地板上投出長長的影子。遠處傳來傷員換藥時的呻吟和衛生員輕柔的安慰聲,更襯得這片角落的安靜有些微妙。
“唐醫生,”凌云忽然開口,“上次你說的那種草藥——就是能替代碘酒消毒的——后山還有嗎?”
“紫珠草?應該還有,這個季節正是采收的時候。”唐靜文說,“不過要制成熟藥需要時間,而且效果畢竟不如西藥?!?/p>
“有效果總比沒有強。”凌云看向窗外,聲音低了些,“松井的封鎖越來越嚴,西藥進不來,我們得做好長期準備。后勤處已經組織了幾個老鄉專門采藥,但炮制方法還得你們醫院指導?!?/p>
“我明天就安排人上山?!碧旗o文頓了頓,“團長,有句話我不知道該不該說?!?/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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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