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兵急促的鳥鳴示警與遠方夜空中那幾顆驟然升起的赤紅色信號彈,如同冰水潑入滾油,瞬間炸裂了野人溝腹地這短暫而虛假的寧靜。
“鬼子的信號彈!他們在重新部署!”石頭一個激靈躍起,抓起步槍,目光銳利地望向谷口方向。火光映照下,他年輕的臉龐上刻滿了緊張與仇恨。
窩棚方向,重傷員二娃痛苦的呻吟和李秀才等人焦急的低語也變得更加清晰,如同背景里持續不斷的、令人心焦的哀鳴。
內憂外患,同時擠壓而來,幾乎令人窒息。
凌云站在兩難之間,目光在信號彈漸漸黯淡的天空與黑暗的窩棚之間快速移動。僅僅一瞬的掙扎,冰冷的決斷便重新取代了眼底的波動。
“趙德厚!帶兩個人,加強谷口方向警戒!鬼子可能是在標記區域,夜間進山的可能性不大,但絕不能松懈!”
“石頭!組織還能動的人,以火堆為中心,構建簡易環形防御!利用地形,設置絆索和預警!”
“李秀才!盡力救治傷員!把所有能用的藥都用了!韋阿寶,你熟悉山野,看看附近有沒有更隱蔽的藏身洞穴或者退路!”
一連串命令清晰而迅速地發出,暫時穩住了慌亂的局面。人們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再次行動起來,盡管動作因疲憊而顯得遲緩,卻多了幾分條理。
凌云自己則快步走向窩棚。二娃的情況比想象的更糟,傷口感染引發的高燒讓他陷入譫妄,不斷說著胡話,傷口滲出的液體確實散發著不祥的氣味。磺胺粉的效果似乎有限。
“盡量讓他舒服點…”凌云的聲音低沉,拍了拍滿頭大汗的李秀才的肩膀,他能做的有限。戰爭中最無奈的,往往就是面對傷病的無力感。
處理完傷員,他深吸一口氣,對石頭交代了幾句,然后獨自一人,沿著溪流向上游走去,找到一處可以攀爬的陡坡。
他需要登高。不是為了逃離,而是為了看清。看清敵情,也…看清來路。
徒手攀爬對于體力近乎耗盡的凌云來說異常艱難,尖銳的巖石磨破了他早已傷痕累累的手掌,但他咬著牙,憑借著頑強的意志,一點點向上挪動。汗水迷蒙了眼睛,傷口火辣辣地疼,但他心中有一股強烈的沖動,驅使著他向上,再向上。
終于,他爬上了一處相對平坦、視野開闊的巖石平臺。這里仿佛是野人溝一側山體的“鷹嘴”,突兀地伸向夜空。
他站穩身形,劇烈地喘息著,任由山風吹拂著他滾燙的臉頰和汗濕的衣襟。然后,他猛地轉過身,向著西方——南京城的方向望去。
盡管相隔數十里,中間還隔著重重山巒,但在這樣一個清冷無月的夜晚,遠方天際的那片異樣的、持續不散的暗紅色氤氳,依舊清晰可見!
那不是晚霞,那是焚城的烈火仍未完全熄滅的余燼!是那座千年古城、六朝金粉地在煉獄中燃燒后升騰起的、凝聚了無數冤魂與悲愴的血色煙霾!
南京!
剎那間,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耳邊的風聲,谷底溪流的水聲,甚至身后可能存在的追兵威脅,全都褪去。凌云的整個世界,只剩下遠方那片籠罩在黑暗與血色之中的天空。
他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而巨大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撕裂開來!
一幕幕畫面不受控制地在他腦中瘋狂閃現:繁華的街市淪為焦土;熟悉的秦淮河飄滿尸骸;紫金山下層層疊疊的同胞遺體;教導總隊弟兄們死守陣地直至全員玉碎;下關江邊絕望的擁擠和日軍的掃射;那些被拋棄在城內、慘遭屠戮的傷兵與百姓;劉順子、王老栓、錢鐵山、馬老三…一個個熟悉的面孔帶著決絕或痛苦的表情倒下…
悲慟!如同滔天巨浪,瞬間將他徹底淹沒!那不是一個人的悲傷,而是整整一座城、三十萬冤魂的沉重與絕望,透過那片血色天空,狠狠地壓在他的靈魂之上!
他幾乎無法呼吸,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的傷口,鮮血順著指縫滲出,他卻渾然不覺。
淚水,滾燙的、不受控制的淚水,終于沖破了那強行筑起的、指揮官的冷靜堤壩,洶涌而出。他不是在哭,而是在嘔,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連同那無盡的悲憤一起嘔吐出來。他沒有發出聲音,只有肩膀在死寂的夜風中劇烈地聳動,無聲的哭泣比任何嚎啕都更加令人心碎。
良久,良久。
當那股毀天滅地般的悲慟洪流稍稍退去,留下的是一片被淚水洗滌后、冰冷而堅硬的河床。
凌云的顫抖停止了。他緩緩抬起手,用破爛的衣袖狠狠擦去臉上的淚水和污跡。那雙通紅的眼睛再次睜開時,里面的痛苦并未消失,卻已然被一種更加深沉、更加可怕的東西所覆蓋——那是如同萬年寒冰般的仇恨,和一種近乎虔誠的、鋼鐵般的誓言。
他望著那片血色天空,仿佛在與無數逝去的英靈和冤魂對視。
他緩緩抬起右手,握緊成拳,因用力而微微顫抖,然后重重地捶打在自己的左胸心口——那是中國軍人最莊重的誓言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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