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道內,臨戰前的緊張忙碌暫時掩蓋了深沉的絕望。戰士們擦拭武器,分配著少得可憐的彈藥,低聲交流著突圍的注意事項,一種近乎悲壯的決心凝聚在空氣中。然而,在這片逐漸升溫的氣氛中心,凌云卻感覺自己正墜入一個冰冷孤寂的深淵。
李秀才那個無法回答的問題,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在他的心里,并且不斷釋放著名為“歷史”的劇毒。
他知道。
他知道此刻在坑道之外,在南京城的每一個角落,正在發生以及即將發生什么。那不是戰爭,那是狩獵,是屠宰,是人類文明史上最黑暗的篇章之一。三十萬……這個數字像一座血肉鑄成的巨山,壓得他靈魂都在顫栗。
他可以看到那些畫面,那些甚至還未發生,卻早已被釘在歷史恥辱柱上的畫面:絕望的人群被驅趕到江邊,在機槍的掃射下如同麥稈般倒下;婦女和少女在哀嚎中被拖進漆黑的巷子;嬰兒被挑在刺刀尖上;整個街區在火焰和慘叫聲中化為焦土……
而這些,坑道內的其他人并不知道,至少無法如此具體而微地感知到那份即將降臨的、鋪天蓋地的恐怖。他們只為自身的存亡而焦慮,而掙扎。這份獨屬于他的、來自未來的可怕認知,成了一種無法言說的重負,將他與周圍的人隔離開來,哪怕他們近在咫尺。
“隊長,東南方向第三條路線的地形圖初步畫好了,您過目?”李秀才拿著幾張粗糙的草圖走過來,臉上帶著一絲完成任務的振奮,但看到凌云臉色時,不由得一愣。
凌云接過草圖,目光卻有些渙散,手指無意識地在代表突圍路線的虛線上劃過,指尖冰涼。
“隊長?您……沒事吧?”李秀才擔憂地問道。眼前的凌云,似乎比面對日軍重圍時更加疲憊,那是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倦怠和掙扎。
凌云猛地回過神,用力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強行將那些翻騰的血色畫面壓回心底深處。他不能垮,至少現在不能。
“沒事?!彼穆曇粲行┥硢?,“路線很好。告訴張班長,重點訓練夜間辨識這些地形標志物。”
“是。”李秀才應道,卻沒有立刻離開,猶豫了一下,低聲道:“隊長,您之前問的那個問題……我后來想了想。如果真遇到大量逃不掉的百姓……我們……我們或許可以指點他們一些藏身的地方,或者……分散鬼子注意力的方法?”
凌云看著李秀才善良卻帶著幾分天真的臉龐,心中苦笑。指點藏身之地?在這座即將被清洗的城市里,哪里還有真正的安全之所?分散注意力?面對絕對的力量,這點小動作無異于螳臂當車。
但他沒有反駁,只是點了點頭:“嗯,是個思路。先去忙吧。”
他不能將那份沉重的真相分享給李秀才,那只會帶來更多的恐慌和無力感。這份歷史的重量,必須由他獨自背負。
隨后的幾個小時,凌云努力將全部精力投入到突圍計劃的完善中。他仔細研究每一條路線,推演可能遇到的每一種情況,計算著彈藥和糧食的極限消耗。這種高度專注的戰術規劃,暫時麻醉了他的神經。
然而,外界的聲響卻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現實的殘酷。
槍聲。不再是交戰的對射,而是密集的、處決式的排槍聲,一陣接著一陣,仿佛永無止境。
爆炸聲。不再是炮擊,而是焚燒房屋和尸體的火焰引發的殉爆。
還有……那即便隔著土層也能隱約聽到的、撕心裂肺的哭喊和狂笑,交織成一曲人間地獄的協奏。
每一次聲響傳來,凌云的手指都會下意識地蜷縮一下,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他看到身邊經過的戰士,臉上也會閃過恐懼和憤怒,但他們更多地將這理解為戰爭的常態,理解為自身處境的危險,卻無法像他一樣,感知到那背后所代表的、規模空前的、系統性的滅絕。
這種認知上的鴻溝,讓他感到一種徹骨的孤獨。
他甚至開始懷疑自己堅持突圍的意義。就算成功了,帶著這幾十人逃出生天,但對于那正在發生的、數十萬人的悲劇,又有什么意義?他的重生,他的掙扎,難道只是為了讓自己和少數人活下來嗎?
一種巨大的無力感和道德上的自我譴責,幾乎要將他吞噬。他仿佛看到無數虛幻的血手從地圖上伸出來,要將他拖入那無底的深淵。
夜深人靜,油燈的光芒將凌云的身影拉得忽長忽短,投在坑道壁上,顯得格外孤寂。他終于放下了筆,地圖已經被標注得密密麻麻,突圍計劃堪稱周密,甚至可以說是在現有條件下能做到的極致。
但他心中卻沒有絲毫輕松。
他獨自一人走到坑道最深處,這里相對安靜,只有傷員沉睡中偶爾發出的痛苦呻吟。他靠坐在冰冷的土壁上,緩緩吐出一口濁氣,疲憊如同潮水般涌來,不僅是身體上的,更是精神上的。
閉上眼睛,那些血色的畫面再次不受控制地浮現。絕望的眼神,哭泣的孩童,獰笑的日軍……歷史的車輪正沿著既定的軌道,帶著碾碎一切的血肉,轟然前行。而他,一個意外的闖入者,似乎渺小得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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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變歷史……”他嘴角扯起一絲苦澀的弧度。談何容易。一個人的力量,面對整個時代的洪流,如同螳臂當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