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一行人繼續往秦嶺深處走去,雪越下越大,我率領隊伍打頭陣,和自己的兒子、兩名挑夫位于隊伍的第一排,我的妻子還有兩位傳教士和三名仆人位于隊伍的中間,老仆帶領著其他人排在隊伍的最后。”
“事實上,不僅僅是我,所有人都感到了害怕,順著山路走了不過一千多米,縣城就已經被扔到了群山之中。雪花打在身上,最初是沒有聲音的,但是到了后來,發出了啪啪的聲音,雪花已經轉化為凍雨,就成了一顆顆的小冰雹,落在我們的身上。”
“天氣越來越冷,地面上結成了一片片的冰,走在前面的隊伍反而是最舒服的。我們是步行的,行走緩慢,腳底下只是微微打滑,等我們過去之后,中間和后面的隊伍踩到地面上,地面上已經凝結成一片片薄冰。”
“薄冰對于山路來說,幾乎是無法通行的。我當然知道,我也不是第一次進入秦嶺,我很后悔自己的判斷力,我應該早一點從西安離開,而且不應該順著大道走,直接鉆入小道里。但是人的想法,總是先被惰性推動,然后才開始一點點接受現實。”
“我們走得極慢,大約走了將近一天的時間,到了傍晚十六點左右,我記得很清楚,我從胸口掏出了懷表,那時候冰雨已經停了,但是風變得更大了,在山道上行走時,我們的身體被風吹得東倒西歪,我們走得極慢。作為打頭的隊伍,我們倒是沒有受傷,但是后面的仆人摔倒了幾次,我就讓大家走得更慢一點。”
“好處是,三支隊伍終于慢慢被擠到了一起。我確定已經往山里走了大約八至十公里,這個數據其實差距是很大的,我認為我快要接近了第一個村落,事實上,我也看到了第一個村落。那村落是由山中的獵人、從縣城里遷來的居民建成的,村落里的房屋稀稀落落地分布在半山腰上,有些屋子的屋頂是用草束鋪成的,也有些屋頂上面鋪的是青瓦。”
“鋪著青瓦的屋子是廟宇,那座廟宇我還去過。那是張飛廟,至于為什么在這里建造張飛廟,說是張飛曾經守過漢中。但是這個數據是錯誤的,張飛并沒有在這里把守過。在這里守衛過并且保衛過漢中的,是蜀國一位后來被冤殺的將領魏延。魏延率領孤兵守在這里,這位英雄與大部分英雄一樣,他的功勞被人抹殺,他的能力和成就被所謂‘丞相長史’全部銷毀。”
“我的心里微微有些激動,我們終于到達上南河邊上的第一個村子。這個村子叫做‘打尖村’,村民們種著一些蕎麥,打尖這個詞并不是當地陜西的話,而是來自北方腔調,意思是在前進的過程中做的休息和調整的地方。”
“這倒是非常符合打尖村的作用,從上南河順著盤蛇道一點點往前走,你需要的第一站就在打尖村落腳。如果是天氣合適的日子,我們大概應該能提前兩個小時來到村子里,不過現在的時間依然不遲。經歷了一路上的戰戰兢兢,我們需要盡快找到一個地方休息,用來補充體能。”
“那兩位挑夫有點遲疑,他們似乎認為我們不應該進入村莊,而是可以留在張飛廟里過夜。他們告訴我,打尖村并不是秦嶺之中的山民們建造的,這是一個由城里的無業游民以及兇悍的獵戶們建成的村落,這個村落的歷史并不長,他們久在山道里行走,知道的比我還要多。”
“我不得不承認的一個事實是,在這里,巴蜀一帶的挑夫——尤其是男性挑夫,甚至比秦嶺的本地人更能吃苦,他們身上有時候彌漫著一股莫名其妙的樂觀情緒。用我們的理解是,他們習慣于苦中作樂,而且不做過多的期待。與之相比,本地的挑夫也很厚道,但是一切都是按照你的意思來辦,他們不會出主意。在你最疲倦的時候,本地的挑夫有時候會比你還累。”
“挑夫的意見我并不贊同。我有好幾次路過了打尖村,但是沒有選擇進村過夜,因為再往山里行走大約兩至三千米,就能看到另外一個村落,同時正式進入盤蛇道。我在那個村落休息過好幾次,但是沒有在打尖村休息過。”
“那是因為,我要讓自己習慣于走夜路。走夜路當然是一件極為痛苦的事情,但是我有我為著奮斗的事業,我需要挑戰自己內心的恐懼。我在最后一次夜晚到達另外一個村落——那個村落有個很好聽的名字,河畔村;我在抵達河畔村時,最晚的一次是夜晚十一點,我認識那兒的村長,那是個三十多歲的中年男人,看起來足足有五十歲。不過這種年紀快了已經不算小了,秦嶺的山水讓人壽命變長,城市里居民的死亡的年紀是比山里人要低的。”
“我的心突然間被挑夫弄得緊張起來。沒錯,是緊張。是的,我一直忽視了這一點,為什么河畔村不過就在前方,這兒突然又出現了一個打尖村。而且這個村子的出現,本身就是一種象征,意思是你可以在這里停留或者休息。”
“我想這是有原因的。以往我忽視了這個原因,我只是按照自己的方式行走,我想起來打尖村也許是一個不應該存在的村落,謝謝這兩位來自巴蜀之地的挑夫,我當時也莫名地緊張起來。這個新建的村子,存在一定是有原因的,而這個原因,被我忽視了。”
“人總是會為自己的自大付出代價,我看到一條碎石精心鋪成的路,一點點引向了打尖村。山坡之上,田埂上種著幾根已經被收割過的玉米,我的心里突然間有一股更加危險的感覺。”
“我感覺我就是一只老鼠。而這時,我的兒子突然間問了我一句話,他問我,父親,為什么這里的是張飛廟,不是關二哥更受歡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