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碧奎的探視,如同在漫長而黑暗的隧道盡頭,投下了一束短暫而溫暖的光,隨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噬。那最后的訣別,那冰冷的吻,那緊握雙手的溫度,都成了刻在吳石靈魂上最后的、溫柔的烙印。鐵門關上的聲音,不僅隔絕了夫妻二人,也仿佛正式敲響了通往生命終點的倒計時。
囚室中重歸死寂,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沉重。吳石靠在冰冷的墻壁上,獨眼望著高窗外那片被鐵欄切割的、越來越暗淡的天空。他沒有恐懼,沒有憤怒,甚至沒有太多的悲傷,心中充滿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平靜與釋然。妻子的堅強,給了他最后的慰藉;對子女的囑托,已通過妻子傳達;一生的信念與堅持,至死不渝。此刻,他心中唯一的遺憾,或許是未能親眼見到所信仰的光明普照大地的那一刻,但他堅信,那一刻終將到來。
這一夜,格外漫長,也格外短暫。
黎明前的黑暗
凌晨。天色未明,臺北沉浸在一片壓抑的寂靜之中。保密局看守所內,卻彌漫著一種非同尋常的緊張氣氛。走廊里腳步聲雜亂而急促,空氣中彌漫著金屬摩擦和低沉的命令聲。
囚室的門被猛地打開,刺眼的燈光射入。幾名面色冷峻、全副武裝的憲兵站在門口,為首的一名軍官,手中拿著一張公文,用毫無感情的音調宣讀:
“吳石!奉最高當局諭令,今日執行死刑判決!出來!”
最后的時刻,終于到了。
吳石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頓,隨即緩緩地、極其艱難地,用手支撐著地面,試圖站起來。多日的酷刑、饑餓和虛弱,讓這個簡單的動作變得異常困難。旁邊的憲兵沒有上前攙扶,只是冷漠地看著。
他站直了身體,盡管身形佝僂,需要倚靠墻壁才能站穩,但他努力地挺直了脊梁。他抬起手,用顫抖卻堅定的手指,仔細地、慢慢地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破爛不堪的囚服,拂去并不存在的灰塵,仿佛是要以最體面的姿態,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路。這個動作,充滿了令人心碎的尊嚴。
“走吧?!彼粏〉卣f,聲音平靜無波。
他被戴上沉重的腳鐐和手銬,每走一步,鐵鏈都發出“嘩啦、嘩啦”的、令人心悸的聲響。在憲兵的押解下,他一步一步,緩慢而堅定地走出囚室,穿過漫長而昏暗的走廊。
在走廊的岔路口,他看到了同樣被押解出來的陳寶倉和朱諶之。
陳寶倉將軍也換上了一身干凈的舊軍裝,沒有領章肩徽,臉色灰敗,眼窩深陷,但看到吳石時,他的眼中瞬間爆發出復雜至極的光芒——有悲痛,有愧疚,更有一種決絕的共鳴。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重重地點了點頭。
朱諶之(朱楓)顯得更加虛弱,需要兩名女看守攙扶才能行走,她的臉色蒼白如紙,但眼神卻異常清澈和平靜,她看向吳石和陳寶倉,嘴角甚至浮現出一絲極淡的、了然的微笑。
三位志士,在這赴死的路上,完成了最后的、無言的“團聚”。沒有交談,沒有哭泣,只有眼神的交匯,那其中蘊含的千言萬語——鼓勵、告別、以及對共同信念的最終堅守,勝過任何聲音。
刑場·馬場町
囚車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悄無聲息地駛向馬場町刑場。這里曾是日據時期的練兵場,如今,卻成了無數仁人志士的喋血之地。
天色陰沉得可怕,烏云低垂,仿佛蒼穹也承載不住這巨大的悲愴,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山雨欲來的沉悶氣息。
刑場周圍戒備森嚴,憲兵林立,刺刀閃爍著寒光。現場只有少數被特許的記者和保密局人員,氣氛壓抑到了極點。
吳石、陳寶倉、朱諶之被押下囚車。他們的腳鐐手銬被解除。面對著一排持槍的憲兵行刑隊,面對著眼前那片空曠的、即將被鮮血染紅的土地。
最后的時刻
執行官照例上前,進行最后的程式化詢問,問他們是否還有遺言。
陳寶倉將軍挺起胸膛,用盡最后的力氣,仰天大喊:“中國共產黨萬歲!新中國萬歲!”聲音洪亮,在寂靜的刑場上空回蕩,充滿了不屈的豪情。
朱諶之平靜地搖了搖頭,目光望向遠方,仿佛已經看到了勝利的曙光。
輪到吳石。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他艱難地向前邁了一小步,那只獨眼,緩緩掃過陰沉的天空,掃過冰冷的槍口,掃過這片他為之奮斗、最終卻要埋骨于此的土地。他的臉上,沒有恐懼,沒有怨恨,只有一種深沉的、洞悉一切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