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文淵對那株“寒玉素心”的喜愛遠超蘇悅預期。不僅將其精心移栽至書房外的小暖閣內,更是在同僚來訪時,屢次提及,言語間不乏自得。吏部李尚書壽宴在即,這株恰到好處出現的極品蘭花,無疑成了蘇文淵心中最佳的壽禮,連帶著,他對那個“偶然”救活蘭花的六女兒,也多了幾分模糊的好感。
這模糊的好感,落在后宅有心人眼中,便成了需要警惕的信號。
這日清晨,請安時分過后,柳氏身邊的大丫鬟珊瑚來到了蘇悅這偏僻小院。珊瑚穿著體面的水紅色比甲,臉上帶著公式化的笑容,語氣卻透著一股居高臨下的疏離:
“六小姐,夫人吩咐,后日在暖閣設家宴,賞梅品茗,請各位小姐務必出席。”
家宴?賞梅?
蘇悅心中微動。柳氏主持中饋,向來不喜她們這些庶女在眼前晃悠,更別提特意設宴。此番舉動,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面上不露分毫,只微微屈膝,聲音細弱柔順:“是,勞煩珊瑚姐姐回稟母親,女兒知道了。”
珊瑚目光在蘇悅身上那半舊的淡青比甲上掃過,又瞥了一眼屋內簡陋的陳設,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這才轉身離去。
“小姐!”春桃待人走遠,立刻關上門,臉上滿是擔憂,“夫人怎么會突然叫您去家宴?往日里這種場合,都是嫡小姐和得寵的幾位小姐……”
“事出反常必有妖。”蘇悅走到窗邊,看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無非是想親眼看看,我這個‘轉了性子’的女兒,究竟成了什么模樣。或許,還想尋個由頭,敲打一番。”
她轉過身,目光平靜地看著春桃:“不必慌張。該來的,總要來。”
既是試探,那便讓他們看個清楚。
接下來的兩日,蘇悅依舊如常。看書,習字,做針線,飲用靈泉,引導內息。只是在那方素帕上,她又多繡了幾筆,將那叢蘭草勾勒得愈發風骨嶙峋。
她并未特意準備赴宴的衣裳首飾——原主也根本沒有能拿得出手的行頭。只讓春桃將那身最體面的、料子稍好些的月白繡纏枝梅花暗紋的襖裙找出,用熏籠細細熏過,祛除霉味。發間,也依舊只簪著那支素銀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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賞梅宴設在府中最好的暖閣“疏影閣”。閣外數株老梅遒勁,紅白二色梅花開得正盛,冷香浮動。閣內鋪設地龍,溫暖如春,角落獸耳鎏金銅爐里燃著上好的銀霜炭,空氣中彌漫著清雅的果香和茶香。
蘇悅到得不早不晚。她低著頭,邁著細碎的步子,跟在引路丫鬟身后,悄然走入暖閣。
閣內已是珠環翠繞,笑語盈盈。柳氏端坐主位,身著絳紫色纏枝牡丹紋錦緞襖裙,頭戴赤金鑲紅寶頭面,雍容華貴。蘇清瑤坐在她下首,穿著一身雪青色素絨繡折枝玉蘭的衣裙,發間只簪一支通透的白玉蘭簪子,清麗脫俗,氣質冷艷。三小姐蘇婉容、四小姐蘇靜姝也已到了,各自打扮得宜,安靜坐在一旁。
蘇悅的出現,讓閣內瞬間靜了一瞬。
所有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落在了她身上。
她穿著那身半舊的月白襖裙,顏色素凈得近乎寒酸,在這滿室錦繡中顯得格格不入。然而,她身姿挺拔,步履從容,低垂的脖頸線條優美,露出的半邊側臉,肌膚瑩潤,竟比那上好的羊脂玉還要細膩幾分。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周身那股沉靜的氣度,不卑不亢,仿佛周遭的繁華或審視,都與她無關。
這……還是那個記憶里粗鄙怯懦、眼神閃爍的蘇憐月嗎?
柳氏端著茶盞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眼底飛快地掠過一絲驚疑與不悅。
蘇清瑤捏著帕子的指尖微微收緊,面上依舊維持著清冷的笑意,目光卻如同淬了冰的針,細細打量著蘇悅。她可以肯定,眼前這人,絕不是前世的蘇憐月!那種由內而外散發出的沉靜與從容,是裝不出來的!
蘇靜姝更是看得呆了,心里那股酸澀嫉妒幾乎要滿溢出來。憑什么?憑什么她穿得如此寒酸,卻還能有這樣吸引人的氣度?
蘇悅仿佛對這一切毫無所覺,規規矩矩地走到廳中,向柳氏屈膝行禮,聲音清柔:“女兒給母親請安。”
柳氏放下茶盞,臉上擠出一絲慈和的笑意:“起來吧,坐到那邊去。”她隨意指了個末座。
“謝母親。”蘇悅依言坐下,姿態優雅,脊背挺直,雙手交疊置于膝上,眼觀鼻,鼻觀心,安靜得如同一幅仕女圖。
宴席開始,精致的菜肴流水般呈上。柳氏笑著與蘇清瑤、蘇婉容說話,偶爾也問蘇靜姝一句,卻仿佛完全忘記了末座的蘇悅。
蘇悅并不在意,只小口吃著面前的食物,動作斯文,咀嚼無聲。她能感覺到蘇清瑤時不時投來的、帶著探究與冷意的目光,也能感覺到柳氏那看似隨意、實則銳利的審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