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稽山
后周顯德六年,秋霖連月不開。
越州城被淅瀝雨絲裹得嚴實,青石板路滑膩如油,坊市間行人寥寥,唯有檐角銅鈴在風雨中叮當作響,混著城西北角樓的戍鼓,敲得人心頭發沉。
沈硯之立在祖宅廢墟前,青衫早已被雨水打透,貼在單薄的肩上。
祖宅是三進的夯土小院,原是吳越時沈氏先祖為官所居,歷經梁唐晉漢周五代更迭,終究沒扛過這場連日秋霖。
東廂房轟然坍塌時,他在斷磚殘瓦下刨出個樟木匣子,裹著三層油布,內里竟是一卷泛黃帛書——正是祖父臨終前反復念叨的《五代秘藏記》。
帛書以朱砂和松煙墨混寫,經雨水浸淫,不少字跡已然模糊,唯有“許明遠書”的落款依舊清晰。
沈硯之祖籍吳興,先祖曾為錢镠麾下記室參軍,與工部侍郎許明遠交好,這卷帛書便是當年許公托孤之物,叮囑沈氏后人“俟太平之日,啟藏濟民”。
如今周世宗柴榮勵精圖治,中原漸有一統之勢,恰是先祖所言“太平之兆”。
他懷揣帛書,避過巡城的鄉兵。
越州城依會稽山而建,坊市分明,晨鼓開閘,暮鼓閉戶,仍是吳越時舊制。
街面上,主戶人家的宅院多有圍墻,門懸木牌標注戶籍,而客戶聚居的城郊棚戶區,茅舍低矮,孩童赤足踩在泥水中,追著賣鹽的貨郎嬉鬧。
沈硯之途經榷鹽院,見兵卒持械守衛,鹽商需按“官鹽一斗,稅錢三十”的規制納課后,方可入市,這便是五代時“榷鹽之法”,雖苛卻也是藩鎮籌餉的要緊來源。
行至西市,忽聞馬蹄聲急促,行人紛紛側身避讓,連挑擔的貨郎也慌忙躲進巷尾。
只見一隊牙兵簇擁著一位朱衣官員行來,兵士皆著明光鎧,手持長槍大盾,甲胄上的銅釘在雨霧中泛著冷光——這是吳越遺留下的軍制,牙兵為精銳,月給米五石、錢千文,遠非鄉兵可比。
朱衣官員轎旁,有小吏高聲呼喝:“陸判官巡市,閑雜人等退避!”
沈硯之縮在廊下,見那陸判官掀開轎簾,目光掃過市肆,街邊士族子弟皆躬身行禮,而一位挑著菜擔的客戶不慎擋了路,便被牙兵一把推倒,菜蔬散落泥水之中,客戶唯有叩首求饒。
“士農工商,等級有序,爾等賤籍,豈敢沖撞上官?”小吏厲聲呵斥,正是五代等級森嚴的寫照。
沈硯之心中暗嘆,祖父曾言“五代之世,人分十等,良賤殊途”,今日所見,果然不虛。
待儀仗遠去,他才敢繼續前行,尋了家臨江的茶肆避雨。
茶肆主人是位老者,姓虞,乃越州土著主戶,見沈硯之青衫儒雅,便添了碗熱茶,嘆道:“先生可是外鄉來尋親?這連綿秋雨,怕是要誤了行程。”
沈硯之謝過,隨口問道:“聽聞會稽山石帆峰一帶多古冢,不知虞翁可有耳聞?”
虞翁聞言面色微變,壓低聲音道:“先生慎言!那石帆峰下皆是吳越時的荒墳,傳言有錢王藏珍,卻也有流沙陷阱、疑冢重重。前幾年有流民想去尋寶,竟無一生還,后來官府便封了山路,只許獵戶出入。”
他呷了口茶,又道:“且如今正值秋祭,越州刺史明日要往禹廟行國祭之禮,太牢祭品已備妥,山道上往來兵卒甚多,先生莫要自討麻煩。”
沈硯之心中一動,帛書上恰有“秋祭之日,禹廟側徑可通石帆峰”之語。
他謝過虞翁,摸出幾枚開元通寶付了茶錢——五代雖多鑄新錢,然開元通寶仍通行無阻,這便是亂世中的貨幣常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