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蘆鹽場總管事張祿,三日前以‘整修鹽池’為由,突然調離了核心產區的三百名熟練灶戶,改派未經訓練的新丁。河東鹽場,亦傳出‘鹵水濃度驟降,恐影響產量’的消息。”
“運河漕運總督衙門報,三日前,一支滿載官鹽的漕船隊于淮安段遭遇‘風浪’,兩艘大船傾覆,損失鹽引三千引。漕幫內部因‘撫恤’問題,爭執不休,已有小股漕工鬧事。”
“另,江南各州府關于催繳積欠稅賦的奏報……如石沉大海。地方官員回復,皆言‘民力維艱,催繳不易’,或‘豪強抵觸,阻力重重’。”
一條條消息,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來。沒有驚天動地的叛亂,沒有明目張膽的抗旨,只有無處不在的“意外”,難以查證的“困難”,和看似合情合理的“推諉”。
蕭景琰的指尖停止了滑動。他緩緩轉過身,臉上沒有任何意外或憤怒,只有一種深沉的、仿佛早已洞悉一切的平靜。燭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躍,映照出冰冷的寒芒。
“好一個‘無聲的抵抗’。”蕭景琰的聲音低沉而平靜,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力量,“鹽場減產,漕運中斷,政令不行……鈍刀子割肉,溫水煮蛙。顧鼎文……倒是比鄭鐸那條瘋狗,更懂得如何殺人。”
“陛下,”趙沖眼中殺機隱現,“是否讓臣帶‘稽查處’精銳南下?顧、沈兩家,還有那些陽奉陰違的官吏、鹽場管事、漕幫把頭……有一個算一個,殺他個人頭滾滾!看誰還敢……”
“殺?”蕭景琰打斷了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殺得完嗎?江南州縣官吏、鹽場灶戶、運河漕工,何止十萬?殺一個顧鼎文,還有沈萬金,殺了沈萬金,還有無數依附他們的爪牙。殺到最后,鹽場無人煮鹽,運河無人行船,州縣陷入癱瘓,民怨徹底沸騰。正中他們下懷。”
他踱步到窗邊,望著宮墻外沉沉的天色。初春的夜風帶著寒意。
“他們想用地方勢力的盤根錯節,用這看似無解的‘積弊’,困死朕的新法,逼朕低頭。”蕭景琰的聲音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漠然,“那朕,就陪他們下一盤更大的棋。”
他轉過身,目光銳利如電:
“趙沖!”
“臣在!”
“你‘稽查處’的人手,不動。繼續嚴密監控顧、沈等家核心成員動向,尤其是與地方官吏、鹽場、漕幫的異常接觸!收集證據,務求鐵證!但,暫不動手!”
“遵旨!”趙沖雖不解,但毫不遲疑。
“傳旨都察院!”蕭景琰的聲音斬釘截鐵,“即刻選派素有清名、剛正不阿、精通刑名錢谷之干員,加‘巡鹽御史’銜,持朕密旨及‘如朕親臨’金牌,分赴兩淮、長蘆、河東三大鹽場!其職責:”
“一,詳查鹽場‘鹵水濃度驟降’、‘熟練灶戶調離’等情由,是否屬實?是否有人為因素?凡涉事鹽場官吏、管事,無論官職大小,背景深淺,有權就地鎖拿審問!遇阻撓,可先斬后奏!”
“二,嚴查鹽引兌付流程!確保鹽引清吏司登記之引數,與鹽場實際產出、兌付之鹽數,嚴絲合縫!凡有弄虛作假、侵吞官鹽、拖延兌付者,無論涉及何人,嚴懲不貸!”
“三,密查鹽場周邊私鹽泛濫之源!凡有官商勾結、縱容私鹽者,無論其靠山是誰,一律嚴辦!所得贓款贓物,就地封存,充作鹽場修繕及灶戶撫恤之用!”
“再傳旨戶部及漕運總督衙門!”蕭景琰語速加快,思路清晰如刀,“運河傾覆之漕船,著令工部派員會同漕督衙門,詳查傾覆原因!是風浪?還是船體朽壞?抑或是……人為破壞?凡涉事漕工、把頭、押運官吏,一律隔離審查!撫恤銀兩,由戶部‘鹽引平準基金’先行墊付,務必足額、及時發放到遇難漕工家屬手中!穩定漕工之心!”
“另,漕運總督衙門即刻整頓漕幫!清除害群之馬!提拔忠直可靠之人為把頭!確保漕運暢通!若再有‘意外’發生,漕督提頭來見!”
小主,這個章節后面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后面更精彩!“最后,”蕭景琰的目光投向輿圖上江南那些標注著豪強姓氏的州府,聲音帶著一種冰冷的穿透力,“江南積欠,朕給他們的‘特赦’之路,看來是不想走了。傳旨戶部:凡江南積欠稅賦之豪強士紳商賈名錄,及所欠具體數額,由戶部整理成冊,加蓋玉璽,明發江南各州縣!張貼于城門、市集、碼頭!讓江南的百姓都看看,是誰在吸著他們的血,卻連該繳給朝廷的稅賦都一拖再拖!”
“同時,著令江南各州縣主官,凡在三月‘特赦’期內未能完成催繳五成任務者,一律就地免職!押解進京問罪!其職位,由朝廷另行委派干員接任!朕倒要看看,是他們的脖子硬,還是朕的刀快!”
一道道旨意,如同精準的手術刀,直刺江南豪強布下的“軟釘子”陣的核心!查鹽場,斬斷制造“短缺”的黑手!穩漕運,打通輸送的命脈!公開積欠名單,將豪強置于民怨的烈火上炙烤!嚴懲不作為官員,打破地方官與豪強的利益同盟!
這已不是簡單的對抗。這是要將江南這灘看似平靜卻暗藏殺機的渾水,徹底攪渾!將那些躲在陰暗處操縱“意外”和“積弊”的手,暴露在陽光和民怨之下!用朝廷的律法、用公開的輿論、用冰冷的屠刀,強行撕開地方勢力盤根錯節的保護網!
“陛下圣明!”趙沖眼中精光爆射,他明白了皇帝的用意。這是陽謀!是借力打力!用律法、用民怨、用官員的烏紗帽,去破局!遠比單純的殺戮更有效,也更……誅心!
“還有,”蕭景琰最后補充道,目光幽深,“都察院此次派出的巡鹽御史人選……要‘合適’。朕記得,翰林院有個叫方允明的庶吉士,出身寒微,其父當年便是因揭露兩淮鹽政弊端,被鹽商勾結官吏構陷,冤死獄中。此人素有清名,剛直不阿,對鹽商積弊深惡痛絕……就讓他,去兩淮!”
趙沖心中一凜。方允明?此人他知曉,是塊又臭又硬的石頭,眼里揉不得沙子,更與鹽商有血海深仇!陛下派他去兩淮鹽場……這哪里是查案?分明是往火藥桶里扔火星!陛下這是要……借刀殺人?還是要引蛇出洞?
“臣……明白!”趙沖沉聲應道。
“去吧。”蕭景琰揮了揮手,重新將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江南的棋局,他已落下數子。或明或暗,或剛或柔。接下來,就看顧鼎文那些人,如何接招了。
趙沖領命退下,身影融入殿外的黑暗。御書房內重歸寂靜。蕭景琰獨自佇立,指尖再次無意識地敲擊著冰冷的窗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