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狄大營,浸染在血與火之后的疲憊之中。
白日的喧囂已然遠去,取而代之的是傷兵營中斷續傳來的壓抑呻吟,以及無數營帳內震天的鼾聲。大多數士兵卸下沾滿血污和塵土的皮甲,胡亂啃了幾口硬邦邦的肉干和奶疙瘩,便如同被抽干了力氣般倒頭就睡,連篝火都懶得再去理會。連續的戰斗與高度緊張的精神,透支了他們的體力,整個大營彌漫著一股混合著汗臭、血腥和草料味的沉滯氣息。
然而,在這片看似沉睡的營盤角落,一個不起眼、屬于某個小部落附庸軍的破舊營帳內,卻透著一種截然不同的緊繃。
油燈如豆,昏黃的光線勉強照亮了扎那、巴圖、鐵木爾、赤那等幾名暗影衛成員沉靜而堅毅的面容。他們剛剛接收并解讀了來自云州城,由夜鶯帶來的最新指令。
扎那的聲音壓得極低,如同夜風拂過草葉:“陛下的命令很明確。趁敵休整,在其后方制造混亂,破壞輜重,若有良機,可對重要目標實施‘斬首’。但前提是,保全自身,絕不可暴露。”
帳內一片寂靜,無人說話,但彼此交換的眼神中,卻閃爍著同樣的光芒——那是經過嚴格訓練、深入虎穴的獵手所獨有的,一種冷靜到極致的自信與堅定。他們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唯一的信念便是完成陛下交付的任務,在這狼巢穴中,撕開一道血口。
扎那不再多言,他伸出沾著些許泥土的手指,在粗糙的地面上簡單劃動起來。沒有具體的圖形,只有幾個關鍵的點位和箭頭的指向,配合著他幾乎微不可聞的唇語,進行著最后的任務分配與行動路線確認。巴圖等人凝神細看,時而微微點頭,眼神銳利如鷹隼,將每一個細節刻入腦中。片刻之后,扎那手掌一抹,地上的痕跡消失無蹤,仿佛從未存在過。
……
與邊緣營帳的隱秘不同,位于大營核心的金狼王帳,此刻依舊燈火通明。
頡利單于卸去了沉重的金甲,只著一身寬松的狼皮袍子,坐在鋪著完整熊皮的帥位上。他臉上的疤痕在跳動的火光下更顯猙獰,目光卻深邃如淵,掃視著帳下幾名核心部落的族長。
“今日之戰況,本汗還算滿意。”頡利的聲音打破了帳內的沉寂,帶著一種掌控全局的沉穩,“正面持續施壓,雖未破城,但漢軍守卒必然疲敝。更重要的是,他們有限的兵力與注意力,已被牢牢釘在了城墻之上。”
他的目光轉向玄豹部族長阿古達木,難得地露出一絲贊許:“阿古達木,你部今日奔襲百里,焚毀漢軍糧隊,功不可沒!斷其糧道,便是扼其咽喉!看那蕭景琰,還能在云州城內支撐多久!”
阿古達木聞言,臉上頓時綻放出興奮與得意的笑容,捶胸行禮:“能為單于效勞,是玄豹部的榮耀!漢人后勤孱弱,不堪一擊!臣愿再率兒郎們,將其后方攪得天翻地覆!”
頡利微微頷首,目光又轉向蒼狼部的巴圖爾。不同于阿古達木的興奮,巴圖爾臉上帶著些許愧色與不甘。
“單于,今日城西之敗,是臣之過。”巴圖爾沉聲道,“未能預料漢軍竟提前在西山增派了伏兵,致使奇襲受阻,兒郎們折損不少……請單于責罰!”
頡利擺了擺手,神色并無太多責備之意:“巴圖爾,此事非你之過。那蕭景琰并非庸才,他能料到我會出奇兵襲擾側翼,實屬正常。若他連這點警覺都沒有,反倒讓本汗失望了。此次進攻,本就是試探與牽制,能成則喜,不成,亦無傷大雅。”
他話鋒一轉,眼中閃過一絲令人心悸的寒光,聲音也壓低了幾分:“因為,我們真正的殺招,可不僅僅在于此處的攻城,或是后方的襲擾。”
帳中幾位族長聞言,精神皆是一振,眼中的困惑被好奇與隱隱的興奮所取代。他們知道,單于心中必定還藏著更深的謀劃。
頡利并未立即解釋,而是吩咐道:“明日之戰,依舊以疲敵、擾敵為主。傳令各部,進攻可稍緩,但聲勢不能弱。讓士兵們保存體力,減少不必要的傷亡。蕭景琰絕非只會被動挨打之人,我們需防其反撲。”
他沉吟片刻,手指輕輕敲擊著扶手,補充道:“還有,我軍大營內部,也需提高警惕。云州城的暗影衛,如同隱藏在皮毛下的虱子,至今未曾露面,不得不防。傳令下去,加強營寨內外巡邏,明哨暗哨增加一倍,特別是糧草囤積之地,給我重兵把守,嚴密監控!絕不能讓漢軍的老鼠,反過來毀了我們的根基!”
“是!單于!”眾族長齊聲應命,神色肅然。他們深知糧草對于大軍的重要性,尤其是在這深入敵境作戰之時。
……
深夜,萬籟俱寂,連傷兵的呻吟都漸漸微弱下去。
在大營偏東區域,一處比普通士兵營帳稍大、標志著一名“孤涂”千夫長身份的帳篷內,鼾聲如雷。
這名千夫長名叫兀良哈,出身一個小型貴族家庭,憑借勇猛和些許關系,爬到了千夫長的位置。白日的戰斗,他率領部下參與了正面的佯攻,雖未經歷最慘烈的廝殺,但來回奔波、提心吊膽也耗盡了他的精力。此刻,他正袒露著毛茸茸的胸膛,在鋪著羊皮的床榻上睡得昏天黑地,對即將降臨的危險毫無所覺。
距離兀良哈營帳約三十步外,一片用于堆放雜物的陰影草叢中,空氣似乎微微扭曲了一下。
緊接著,幾道幾乎與濃黑夜色融為一體的模糊身影,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浮現出來。
一場悄無聲息的殺局似乎即將到來,而這一場殺局,似乎會將北狄軍營那看似平靜的水面激起巨大的漣漪,而更大的風暴似乎也正在醞釀,就等待著最合適的時機瞬間引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