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在王庭緊閉的城門前凝滯。天地間只剩下刺骨的寒意和那支橫亙在歸家之路上的銀甲重騎所散發(fā)出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壓迫。沉重的馬蹄踏在凍土上發(fā)出的沉悶“嗒嗒”聲,如同喪鐘,敲擊在每一個倉皇歸來的北狄敗兵心頭。
咄吉臉上的慶幸與疲憊早已被凍結,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入骨髓的驚駭。他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鎖鏈死死捆縛,釘在城墻上那道深色狼皮大氅的身影上。風雪似乎在這一刻識趣地小了許多,讓那身影的輪廓變得無比清晰。
高大,挺拔如山岳。深色的狼皮大氅邊緣鑲著暗金色的紋路,在昏沉的天光下流淌著內斂而尊貴的微芒。他微微側身,露出半張棱角分明、如同冰原上被風霜雕琢了千萬年的巖石般的側臉。那線條剛硬而冷峻,帶著一種久居上位的、不容置疑的威嚴。下巴微微揚起,仿佛在俯視著腳下渺小的螻蟻。而最讓咄吉感到靈魂戰(zhàn)栗的,是那雙隔著風雪,遙遙投射下來的目光!
冰冷!如同萬年不化的寒冰!深邃!如同吞噬一切光線的深淵!沒有憤怒,沒有仇恨,只有一種近乎漠然的沉靜,一種洞穿一切、審判一切的冷漠!那目光里,帶著一絲……毫不掩飾的嘲弄,如同看著一只在陷阱中徒勞掙扎的困獸!
是他!
真的是他!
“頡……頡利?!”咄吉的喉嚨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聲音干澀、嘶啞、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怖,如同破舊的皮鼓被撕裂!他猛地挺直了因長途跋涉而佝僂的脊背,瞳孔因為極致的震驚和恐懼而收縮成了針尖大小,死死盯著城墻上那熟悉到令他靈魂都為之顫抖的身影!“你……你居然還活著?!你……怎么可能?!!”
巨大的沖擊如同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他的天靈蓋上!他明明記得,那個風雪交加的夜晚,他親手策劃的叛亂!金狼帳內的血戰(zhàn)!頡利身邊的護衛(wèi)一個個倒下!最后,是他逼著這位曾經的兄長,他曾經宣誓效忠的單于,帶著滿身傷痕,如同喪家之犬般消失在王庭外狂暴的風雪之中!他以為頡利早已凍斃在茫茫冰原,尸骨無存!
可現(xiàn)在,這個人!這個他以為早已被埋葬在記憶和風雪深處的幽靈,就這樣活生生地、以一種比他記憶中更加威嚴、更加冷酷的姿態(tài),重新站在了金狼王庭的城頭!站在了他夢想的權力之巔!站在了他歸家的必經之路上!
城墻上,頡利緩緩地、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他微微側過臉,終于將那張讓咄吉刻骨銘心的、如同刀劈斧鑿般的完整面容,清晰地呈現(xiàn)在風雪之下。他的臉色是一種近乎病態(tài)的蒼白,仿佛長久不見天日,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如同淬火的寒星,穿透風雪,精準地鎖定了城下馬背上那個驚駭欲絕的弟弟。
他的嘴角極其緩慢地、極其冰冷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形成一個毫無溫度、充滿無盡譏誚的弧度。那聲音不高,卻如同裹挾著冰原深處的寒風,清晰地穿透風雪,砸在咄吉和每一個豎起耳朵的北狄士兵心頭:
“呵……”一聲極輕的嗤笑,如同冰錐刺骨。“我的好弟弟……真是……好久不見。”頡利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被風雪磨礪過的粗糲,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縫里擠出來。“信任?我曾是如此的信任你,將后背毫無保留地交給你……我的親弟弟。”他的語調陡然轉冷,如同冰河斷裂,帶著刻骨的恨意和令人心悸的沉痛,“可你呢?回報我的……是什么?!”
頡利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狠狠刺向咄吉:“是背叛!是趁我威望受損、焦頭爛額之際,從背后捅來的……最致命的一刀!!”他猛地抬起手,指向城下那支狼狽不堪、如同乞丐般的敗軍,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毫不掩飾的鄙夷和憤怒:
“看看你!看看你帶回來的這支所謂的‘雄師’!十萬鐵騎!我北狄積攢了數(shù)十年的精銳!交到你手中!去攻打一座漢人的邊城!結果呢?!”頡利的聲音如同滾雷,在城墻上炸響,清晰地傳入每一個士兵的耳中,“損兵折將!丟盔棄甲!如同喪家之犬般被人一路追殺,狼狽逃竄回王庭!連十萬之數(shù)都保不住!只剩下這區(qū)區(qū)幾萬殘兵敗將!咄吉!這就是你向我、向長生天、向所有北狄子民證明的……你的能耐?!你的雄才大略?!”
字字如刀!句句誅心!
咄吉的臉瞬間漲得通紅,隨即又變得慘白如雪!被當著自己所有殘存部下的面,被自己親手推翻的兄長如此赤裸裸地揭短、如此毫不留情地羞辱!巨大的屈辱感和被戳穿真相的恐慌,如同毒火般瞬間燒毀了他最后一絲理智!
“住口——!!!”咄吉發(fā)出一聲野獸般的嘶吼,猛地拔出腰間的彎刀,刀鋒直指城頭的頡利,手臂因極致的憤怒而劇烈顫抖!“頡利!你這喪家之犬!你憑什么指責我?!你自己還不是一樣!被那漢人皇帝蕭景琰打得落荒而逃,連單于之位都保不住!你有什么資格站在這里對我指手畫腳?!你不過是個被漢狗嚇破了膽的懦夫!!”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xù)閱讀!他歇斯底里的咆哮在風雪中回蕩,試圖用攻擊對方來掩蓋自己的失敗和無能。
城墻上,頡利面對咄吉的狂吠,臉上的譏誚之色更濃。他沒有再說話,只是微微搖了搖頭,仿佛在看一個無可救藥的蠢貨。那雙冰冷的眸子里,嘲弄之意幾乎要滿溢出來。他緩緩抬起右手,動作沉穩(wěn)而充滿力量。
看到頡利這無聲的、充滿極致輕蔑的回應,以及那抬起的、仿佛蘊含著審判意味的手,咄吉心中那根名為恐懼和理智的弦,終于徹底崩斷了!
“殺——!!”他雙目赤紅,如同被逼入絕境的瘋狼,猛地將手中彎刀狠狠向前一揮,用盡全身力氣嘶吼:“全軍聽令!給本汗攻下王庭!拿下這個叛賊頡利!膽敢阻擋者,格殺勿論——!!!”
然而,回應他這瘋狂命令的,并非山呼海嘯般的“殺”聲,而是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