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狼汗帳深處,一座稍小卻布置得更為嚴密的氈帳內,濃重的草藥味混雜著牛羊油脂燃燒的氣息,沉甸甸地壓在空氣里。帳內光線昏暗,只有幾盞嵌在銅座上的牛油燈,散發(fā)著昏黃搖曳的光,勉強照亮中央那張鋪著厚厚獸皮的臥榻。
阿古拉斜倚在層層疊疊的軟枕上,身上蓋著厚重的狼皮褥子。他臉色依舊蒼白,透著一股大病初愈的虛弱,眼窩深陷,原本銳利的鷹目此刻顯得有些渾濁,唯有偶爾開闔間,才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深沉。一個穿著色彩斑斕羽毛、臉上涂抹著詭異油彩的老薩滿,正小心翼翼地端著一碗墨綠色的藥汁,用骨制的湯匙,一勺一勺地喂入他口中。藥汁顯然極苦,阿古拉的眉頭微微蹙起,每一次吞咽都顯得頗為艱難。
帳簾被猛地掀開,帶進一股刺骨的寒風和雪沫。咄吉高大的身影裹挾著帳外的寒氣大步走了進來。他揮手屏退了帳內侍立的親衛(wèi),幾步便跨到阿古拉的榻前。
“軍師!”咄吉的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急切和關切,他俯下身,仔細打量著阿古拉的面色,甚至伸出手,用他那只布滿老繭、曾握刀斬殺過無數敵人的大手,探了探阿古拉的額頭。那動作笨拙,甚至帶著點小心翼翼的笨拙,卻透著一股發(fā)自內心的焦灼。“感覺如何?燒可退了?巫醫(yī)怎么說?這藥……可還對癥?”他一連串的問題如同連珠炮,目光緊緊鎖在阿古拉臉上,仿佛要將這病容看穿,從中找出昔日那位運籌帷幄的智囊風采。
阿古拉微微側頭,避開咄吉探視的手掌,聲音嘶啞而微弱,如同破舊的風箱:“有勞……大汗掛心……老朽……這條命……算是從長生天手里……搶回來了……咳咳……”他費力地咳嗽了幾聲,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絲不正常的潮紅,“藥……很苦……但……有用……”
咄吉聞言,緊鎖的眉頭稍稍舒展,臉上露出一絲難得的、近乎是孩子般的寬慰笑容。他親自接過老薩滿手中的藥碗,示意對方退下。老薩滿躬身行禮,悄無聲息地退出了氈帳。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咄吉的聲音帶著一絲后怕的顫抖,他在榻邊的矮凳上重重坐下,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你昏迷這些日子,本汗……本汗……”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沉痛和暴戾交織的復雜光芒,聲音也隨之低沉下去,“……軍中發(fā)生了太多事。”
阿古拉渾濁的眼珠微微轉動,看向咄吉,帶著恰到好處的疑惑和虛弱:“哦?大汗……請講……老朽……洗耳恭聽……”
咄吉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胸中的郁結和憤怒都壓下去,才緩緩開口,聲音沉重如同滾石:“烏恩……死了。”
阿古拉握著被角的手猛地一緊,指節(jié)瞬間泛白!他渾濁的眼睛驟然睜大,臉上瞬間褪去了最后一點血色,充滿了極致的震驚和難以置信!他猛地撐起一點身體,急促地喘息著:“烏恩將軍?!他……他怎么會?!咳咳咳……”劇烈的咳嗽打斷了他的話,身體因激動而微微顫抖,仿佛下一刻就要再次昏厥過去。
咄吉連忙按住他,沉痛道:“就在你遇刺那晚……烏恩也在自己的營帳……被刺客暗殺了!當場斃命!兇手……至今不明!”他說著,眼中殺機畢露,拳頭捏得咯咯作響。
阿古拉無力地癱軟回去,閉上眼,胸口劇烈起伏,兩行渾濁的老淚順著眼角深深的皺紋滑落下來,聲音充滿了悲愴和惋惜:“烏恩將軍……勇冠三軍……是我北狄……不可多得的猛將啊……長生天……何其不公……竟讓此等英雄……死于宵小之手……”他的聲音哽咽,充滿了真摯的悲痛。
咄吉看著阿古拉真情流露的悲傷,心中最后一絲疑慮也煙消云散,只剩下同仇敵愾的憤怒。他重重嘆了口氣,聲音更加冰冷:“還有哈桑那個叛徒!”
阿古拉睜開淚眼,似乎有些茫然:“哈桑將軍?他……怎么了?”
“哼!”咄吉從鼻子里發(fā)出一聲充滿鄙夷和恨意的冷哼,“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本汗待他不薄,他卻勾結漢狗,刺殺烏恩,甚至還想殺你滅口!人贓并獲,鐵證如山!本汗已在金狼帳前,親手斬了這個叛賊!”
“什么?!”阿古拉再次露出極度震驚的表情,甚至比聽到烏恩死訊時更甚,他掙扎著想要坐起,“哈桑將軍……叛變?!這……這怎么可能?!其中……是否有什么誤會?他……他畢竟是部落首領,手握重兵……”
“誤會?”咄吉猛地揮手打斷阿古拉,臉上是斬釘截鐵的冷酷,“人證物證俱在!他的死士禿鷲尸體就在刺殺現場!他親衛(wèi)的尸體就在附近!還有他身份的匕首!甚至……他甚至敢在金狼帳內,當眾斬殺本汗的金狼衛(wèi),拔刀沖向本汗!此等狂悖叛賊,死有余辜!軍師不必再提他!”咄吉的語氣斬釘截鐵,不容置疑,顯然對哈桑的“叛變”深信不疑,且深惡痛絕。
阿古拉張了張嘴,似乎還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化作一聲沉重的嘆息,重新躺了回去,眼神黯淡無光,喃喃道:“想不到……想不到啊……竟連哈桑將軍也……內憂外患……我北狄……何以至此……”他恰到好處地表現出一種被接連打擊后的心灰意冷和迷茫。
小主,這個章節(jié)后面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xù)閱讀,后面更精彩!咄吉看著阿古拉這副心力交瘁的模樣,心中也是一陣煩躁和無力。他強壓下怒火,身體前傾,雙手撐在膝蓋上,目光灼灼地盯住阿古拉,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沉重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求助:
“軍師!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烏恩死了,哈桑死了,你重傷初愈……我軍連遭重創(chuàng),士氣低迷!那漢人皇帝蕭景琰,如同瘋魔附體,親自登城舉旗!漢軍士氣高漲,戰(zhàn)力倍增!我軍……我軍已被徹底趕出云州城!死傷慘重!眼下節(jié)節(jié)敗退,眼看就要被逼入鷹愁澗絕地!軍師,你是本汗最后的智囊!告訴本汗,我們……該怎么辦?!如何能挽回這敗局頹勢?!”他的聲音里,終于透出了作為北狄大汗,在面對絕境時也難以掩飾的焦慮和一絲……惶恐。
氈帳內陷入了短暫的死寂,只有牛油燈芯燃燒時發(fā)出的輕微噼啪聲,和兩人沉重的呼吸。
阿古拉閉著眼睛,胸膛微微起伏,似乎在承受著巨大的痛苦,又似乎在飛速地思考。良久,他才緩緩睜開眼,那雙渾濁的眸子里,此刻卻沉淀著一種看透世事的疲憊和……一絲極其隱晦的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