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恩伯帶著滿腔的羞憤與挫敗感,離開了那間陰冷的囚室。吳石那番擲地有聲、寧死不屈的拒絕,如同一記響亮的耳光,不僅扇在了他這位說客的臉上,更是對最高招攬意圖的徹底蔑視。消息傳回,蔣介石的震怒可想而知。最后一絲“政治解決”的幻想徹底破滅。“敬酒不吃吃罰酒!”最高當局的耐心耗盡,殺意已決。
在強大的政治壓力下,特別軍事法庭那短暫的“延期”迅速走到了盡頭。審判長劉峙的倔強,在更高層面的直接干預下,顯得如此無力。合議庭被強行要求重新評議,所謂的“程序”和“證據核實”被無限期擱置。最終,一份完全符合“從嚴從重”手諭的判決書,被迅速炮制出來。
死刑判決,以無可逆轉的姿態,降臨了。
判決下達的當天下午,保密局看守所的氣氛陡然變得異常凝重肅殺。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彌漫在每一寸空氣中。看守們的腳步變得更加急促,眼神中帶著一種執行特殊任務的緊張與漠然。對于關押在最深處的要犯,管理驟然變得更加嚴厲,但也透出一種行刑前的特殊“關照”。
黃昏時分,一抹殘陽如血,透過囚室高窗那狹窄的柵欄,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投下幾道細長而凄艷的光斑。吳石靠墻坐著,獨眼微閉,仿佛在養神,又仿佛在沉思。身體的劇痛和極度的虛弱,讓他大部分時間都處于一種半昏半醒的狀態。但某種超越肉體感知的直覺,讓他敏銳地捕捉到了外界氣氛的微妙變化。他心中一片清明:時候到了。
就在這時,囚室門外傳來了不同尋常的響動。不是送飯,也不是提審。是鑰匙插入鎖孔,緩慢轉動的聲音,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近乎莊重的意味。
鐵門被輕輕推開,沒有往常的粗暴。出現在門口的,不是兇神惡煞的特務,而是看守所的一名級別較高的管理員,身后還跟著一名女看守。管理員的表情復雜,帶著一絲罕見的、近乎憐憫的緩和語氣:
“吳次長,您夫人……前來探視。時間有限,請長話短說。”
話音剛落,一個身影,如同風中顫抖的葉子,出現在管理員身后。
是王碧奎。
她來了。穿著一身素色的、略顯寬大的旗袍,外面罩著一件薄薄的毛衣,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眼眶紅腫,顯然已經哭了不知多久。她的雙手緊緊攥著一個碎花布包裹的小包袱,指節因用力而發白。當她看到囚室內那個日思夜想、卻已幾乎不敢相認的丈夫時,她的身體猛地一晃,幾乎要癱軟下去,幸虧旁邊的女看守及時扶住了她。
“虞……虞薰……”一聲破碎的、帶著哭腔的呼喚,從她顫抖的唇間溢出,淚水瞬間決堤。
吳石在那聲呼喚響起的瞬間,身體幾不可察地一震。他猛地睜開那只獨眼,目光穿越昏暗的光線,精準地捕捉到了門口那個熟悉而憔悴的身影。剎那間,他眼中那慣有的平靜與堅毅,如同冰面碎裂,露出了底下深藏的、洶涌澎湃的情感巨浪——是震驚,是心痛,是無窮無盡的不舍與愧疚!
管理員和女看守對視一眼,默默地退到了門外走廊的遠處,留下這最后的、殘酷的私人空間。鐵門虛掩著,這是一種默許的、最后的“人道”。
“碧奎……你……你怎么來了?”吳石的聲音嘶啞得厲害,他掙扎著想站起來,卻因虛弱和鐐銬的限制,只是徒勞地晃動了一下身體。
王碧奎再也抑制不住,撲到吳石身前,雙膝一軟,跪倒在地上,雙手顫抖著,想要觸摸丈夫的臉,卻又怕碰疼他,最終只是死死抓住了他冰冷的手,淚水如同斷線的珠子,滴落在兩人緊握的手上,滾燙。
“他們……他們讓我來的……讓我……來送送你……”王碧奎泣不成聲,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心尖上撕扯下來。
一切都明白了。這最后一面的允許,本身就是最殘忍的通知。
吳石閉上獨眼,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喉頭的哽咽和眼眶的酸澀。他反手用力握住妻子冰冷顫抖的手,仿佛要將自己生命中最后的熱度傳遞給她。
“別哭……碧奎,別哭……”他聲音低沉,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溫柔,“看著我。”
王碧奎抬起淚眼,模糊的視線中,是丈夫那消瘦脫形、右眼蒙著紗布、卻依舊努力對她微笑的臉。那笑容,疲憊、蒼涼,卻充滿了無盡的眷戀與安撫。
“能再見你一面……真好。”吳石輕聲說,獨眼深深地凝視著妻子,仿佛要將她的模樣刻進靈魂深處,“對不起……碧奎,是我……連累了你,連累了孩子們……”
“不!不要這么說!”王碧奎用力搖頭,淚水飛濺,“虞薰,你沒有對不起任何人!你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是我……是我們吳家的驕傲!”她的話語中充滿了堅定,盡管聲音依舊哽咽。
吳石欣慰地笑了笑,那笑容卻扯動了臉上的傷疤,讓他微微蹙眉。他抬起另一只被銬住的手,艱難地、輕柔地拂去妻子臉上的淚水:“好……好……是我的好碧奎。聽我說,時間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