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石的“靜觀其變”,是基于對局勢的有限認知和潛伏者本能的謹慎所做出的戰(zhàn)略選擇。他如同一名經(jīng)驗豐富的棋手,在棋盤局勢驟然惡化時,選擇暫時按兵不動,加固防守,等待看清對手的真實意圖和后續(xù)殺招,再圖應對。然而,他并未意識到,他所面對的對手谷正文,不僅棋力高超,更擁有著他無法想象的、來自棋盤之外的信息優(yōu)勢——一個正在崩潰的對手(蔡孝乾)所吐露出的、不斷增多的秘密。
在保密局那間充斥著無形硝煙的審訊室里,較量已進入白熱化階段。谷正文通過監(jiān)聽和審訊報告,清晰地察覺到蔡孝乾在“深度挖掘”下的表現(xiàn):言語支吾,避重就輕,對一些關(guān)鍵問題(如直接上級、核心情報來源、與大陸總部的聯(lián)絡(luò)方式)百般推諉,試圖用一些次要的、過時的、甚至可能虛假的信息來搪塞。蔡孝乾像一只被困在角落里的野獸,既恐懼獵人的屠刀,又拼命想守護巢穴中最珍貴的幼崽。
這種抵抗,在谷正文眼中,非但不是頑抗,反而是一種信號——蔡孝乾確實掌握著更核心、更致命的秘密,而且他內(nèi)心仍在掙扎,尚未完全放棄抵抗。對于谷正文這樣的獵手而言,獵物越是拼命守護的東西,價值就越大。
強攻,或許能迅速撬開嘴,但也可能適得其反,導致對方魚死網(wǎng)破,或者胡言亂語,真?zhèn)坞y辨。谷正文要的不是一時的口供,而是徹底摧毀對方的意志,讓其心甘情愿地、系統(tǒng)性地交出所有秘密。他深知,對付蔡孝乾這種級別的對手,需要的是極致的耐心和精準的心理操控。
于是,谷正文再次調(diào)整了策略。他不再追求連續(xù)的、高強度的高壓審訊,而是采取了一種更具彈性和欺騙性的“疲勞消耗戰(zhàn)”。
節(jié)奏控制,張弛有度:他下令對蔡孝乾的審訊采取不規(guī)律的間隔進行。有時連續(xù)審訊數(shù)小時,用密集的問題和證據(jù)轟擊其神經(jīng);有時又故意冷落他一兩天,讓他在孤獨的牢房中,獨自面對恐懼和未知的煎熬,放大其內(nèi)心的不安和猜疑。
策略多變,軟硬兼施:他指派不同的審訊官輪番上陣,扮演不同的角色。有的審訊官聲色俱厲,不斷強調(diào)抵抗的下場就是死亡,出示新的“同伙已招供”的“證據(jù)”(可能是偽造的),制造孤立感和絕望感;有的審訊官則相對“溫和”,以“替其著想”的口吻,分析“合作”的“好處”,甚至偶爾提供一些微不足道的“改善”(如一頓稍好的飯菜),讓其產(chǎn)生一絲虛幻的“希望”和依賴感。
重點突破,反復拷問:對于蔡孝乾極力回避的核心問題,如“高層情報來源”,谷正文指示審訊官不要一次性逼問到底,而是采取“蠶食”策略。每次審訊都反復提及,從不同角度提問,抓住其供詞中的前后矛盾或模糊之處,窮追猛打,不斷消耗其編造謊言和維持心理防線的精力。
信息隔離與心理暗示:嚴格控制蔡孝乾與外界的任何信息接觸,卻有意無意地“泄露”一些真假難辨的消息,如“你的下線某某已全部招供,指認你是主謀”、“外界盛傳你已叛變,你的組織正在準備清理門戶”等,加劇其被拋棄、被懷疑的恐懼感。
這套組合拳的目的,不在于立即取得突破,而在于持續(xù)地、全方位地消耗蔡孝乾的精神和意志。讓他始終處于高度緊張、焦慮、恐懼和希望交織的復雜情緒中,得不到片刻安寧。如同用文火慢燉,一點點熬干他的抵抗之力,讓他的心理防線在持續(xù)的疲憊和絕望中,從內(nèi)部徹底瓦解。
谷正文有足夠的耐心。他知道,時間站在他這一邊。每過去一天,蔡孝乾的意志就會薄弱一分,而保密局在外圍的清洗和調(diào)查就會更進一步,可能發(fā)現(xiàn)新的線索,形成更大的壓力。他就像一只織好了網(wǎng)的蜘蛛,靜靜地潛伏在網(wǎng)中央,感受著獵物在網(wǎng)上的每一次掙扎,等待它精疲力盡、徹底放棄抵抗的那一刻。
這場在審訊室內(nèi)進行的、無聲的意志消耗戰(zhàn),其殘酷程度,絲毫不亞于真刀真槍的搏殺。而這場較量的結(jié)果,將直接決定許多人,包括遠在寓所中“靜觀其變”的吳石和聶曦的命運。
幾天過去了。寓所內(nèi),我們依舊維持著極致的靜默和“日常”的假象。但通過極其有限的渠道,我們感受到外面的風聲似乎出現(xiàn)了一些微妙的變化:大規(guī)模的抓捕行動似乎暫時放緩了,但一種更深的、更令人不安的沉寂籠罩下來,仿佛暴風雨來臨前,那片刻的、壓低一切的寧靜。
“老師,”我將在外觀察到的情況匯報,“保密局近兩日的公開活動似乎有所減少,但……感覺更壓抑了。有種……他們在醞釀什么更大動作的感覺?!?/p>
老師吳石站在窗前,眉頭緊鎖。這種“沉寂”,比他預想的要長,也更為詭異。這不符合谷正文一貫雷厲風行的作風。
“事出反常必有妖?!崩蠋煶烈鞯?,“谷正文……可能在憋大招。他要么是遇到了瓶頸,要么……就是在等待更關(guān)鍵的東西。蔡孝乾那邊……恐怕是到了最緊要的關(guān)頭?!?/p>
老師的直覺是敏銳的。他感受到了那來自審訊室深處的、決定命運走向的角力。然而,他依然判斷,這股壓力暫時還集中在蔡孝乾系統(tǒng)內(nèi)部。他決定,繼續(xù)“靜觀其變”,但將警惕級別提升至最高。
“聶曦,通知下去,啟動‘蟄伏’預案的最高等級。所有非必要接觸,全部切斷。我們要像冬眠一樣,徹底靜下來。”老師的語氣中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
“是!”
我們?nèi)缤瑵撊胱钌詈5椎臐撏?,關(guān)閉了所有主動聲納,依靠最靈敏的被動監(jiān)聽,感知著上方水層傳來的、模糊而危險的震動。谷正文的耐心,正在將蔡孝乾推向最終的崩潰點。而蔡孝乾還能撐多久?當他最終崩潰時,吐出的秘密,會將災難引向何方?這一切,都系于那間審訊室內(nèi),一場關(guān)于意志與時間的殘酷賭博。下一步,將是決定性的攤牌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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