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店的雨下得黏膩,像一層裹在人皮膚上的泥漿。陸銘凡蹲在貓耳洞深處,指尖摩挲著洞壁上新糊的濕泥——這是昨夜士兵們借著夜色挖深的,現在還能聞到土腥味里混著的硝煙味。洞外的雨點擊打在臨時鋪就的木板上,噼啪聲里時不時插進幾聲遠處炮彈的悶響,像是老天爺不耐煩的咳嗽。
“營長,三排長趙虎、四排長周正到了,二排長劉三狗帶著人在西坡挖洞,說挖得差不多了,讓您過去看看。”王二柱掀開洞口的草簾,帶進一股冷雨氣,褲腳沾滿了泥,“李醫生那邊又來問,止血藥只剩三包了,輕傷的戰士們都在咬牙扛著。”
陸銘凡點點頭,把手里的半截鉛筆插回口袋——那是他從犧牲的前一任營長遺物里找到的。“先去西坡,貓耳洞的事比什么都急。”他彎腰鉆出洞,雨絲打在臉上,冷得人一哆嗦。沿途的陣地上,士兵們正分散在各處揮著工兵鏟,趙虎和周正也脫了上衣,光著膀子在泥里刨土,汗水混著雨水順著脊背往下淌,洞邊堆著剛挖出來的濕土,還冒著熱氣。
“營長!”見陸銘凡過來,趙虎直起腰喊了一聲,手里的鏟子還滴著泥,“按您說的,洞頂加了圓木,也留了射擊孔,您瞅瞅合不合規矩。”
陸銘凡走到最近一個貓耳洞前,彎腰往里看——洞深不足一米五,人進去得蜷著腿,洞頂只鋪了一根細圓木,上面蓋的土層薄得能看見天光,射擊孔歪歪扭扭,勉強能伸出槍管。他沒說話,又走到旁邊一個洞,情況更糟:洞壁沒拍實,用手一摸,濕泥簌簌往下掉,角落里還積著水,顯然挖的時候沒找好坡度。
“劉三狗呢?”陸銘凡的聲音突然沉了下來,比洞外的雨還冷。
不遠處,二排長劉三狗正靠在土坡上抽煙,見陸銘凡看過來,慢悠悠地掐了煙走過來:“營長,您來了。這雨下得太黏,土不好挖,弟兄們挖了大半天,實在沒力氣了……”
“沒力氣?”陸銘凡猛地提高了聲音,一腳踹在那積著水的貓耳洞壁上,濕泥嘩啦掉下來一大塊,“趙虎和周正的人跟你一起領的任務,他們的洞能蹲三個人,頂能扛輕型迫擊炮,你的洞呢?這叫貓耳洞?這是給日軍的炮彈做的墳坑!”
劉三狗被罵得臉漲紅,梗著脖子辯解:“營長,咱以前打仗哪挖這么講究?找個土坡趴進去就行,這玩意兒費時間,還不如多備點子彈……”
“放屁!”陸銘凡打斷他,指著遠處剛落下炮彈的地方,硝煙還沒散,“昨天三排的陣地,日軍一輪迫擊炮下來,為什么傷亡比你們排少一半?因為他們的貓耳洞按規矩挖了!你以為弟兄們的命是大風刮來的?這洞挖得敷衍,明天日軍的炮彈下來,你和你排的人都得埋在里面!”
他指著洞頂,聲音里帶著火氣:“我昨天怎么說的?洞深至少兩米,頂要兩層圓木,上面蓋半米厚的土和碎石,射擊孔要斜著開,既能觀察又能防流彈!你看看你做的,圓木只鋪一根,土層薄得像紙,這要是炮彈在附近爆炸,震都能把洞震塌!”
趙虎和周正站在旁邊,沒敢插話——他們知道陸銘凡的脾氣,平時溫和,但涉及士兵性命的事,半點不含糊。劉三狗的臉從紅轉白,耷拉著腦袋:“營長,是我沒當回事……我這就帶弟兄們返工。”
“現在就返工!”陸銘凡盯著他,“你親自帶頭挖,每一個洞我都要檢查,挖不好,你這個排長就別當了,去炊事班幫廚!”
“是!”劉三狗咬了咬牙,轉身吼道,“二排的都給我起來!沒吃飯的先啃塊干糧,現在就返工!洞深不夠的往下挖,頂沒鋪夠的去扛圓木,誰要是再敷衍,我先踹他一腳!”
士兵們不敢怠慢,紛紛拿起工兵鏟重新開挖,劉三狗也脫了外套,跳進泥里帶頭刨土。陸銘凡看著他的背影,臉色稍緩,轉頭對趙虎和周正說:“你們倆的排,也再檢查一遍,別覺得挖好了就萬事大吉。日軍的炮火一天比一天猛,咱們多一分準備,弟兄們就多一分活下來的希望。”
“是,營長!”兩人齊聲應道,趙虎還補了句,“我一會兒讓各班班長互相檢查,確保每個洞都達標。”
陸銘凡點點頭,剛要說話,洞口的草簾被輕輕掀開,李若曦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她的白大褂上沾了不少泥點,臉上帶著一絲焦急:“陸營長,衛生所那邊……”話沒說完,她看到洞里的軍官,頓時停住了腳步,“抱歉,打擾你們開會了,我晚點再來。”
“沒事,正好你也聽聽。”陸銘凡朝她招手,“李醫生,你是野戰醫院的,應該知道傷員后送的難度。這些貓耳洞,除了防炮,還有個作用——臨時救護。”他指了指洞角的一個小角落,“每個洞我們都留了一塊空地,要是前線有傷員來不及送回衛生所,就能先安置在洞里,用急救包處理傷口,等炮火間隙再后送。你回去之后,可以和衛生所的護士們說一聲,讓她們熟悉一下各個貓耳洞的位置,萬一衛生所被炮火擊中,這些洞也能當臨時救護點。”
李若曦眼睛亮了亮,她之前還在擔心衛生所暴露在開闊地,一旦遭遇炮擊,傷員和醫護人員都危險。她點了點頭,認真地說:“我明白了,陸營長,我這就去安排。對了,晚上你們要去尋補給,我讓護士們準備了幾個急救包,里面有止血粉和繃帶,或許能用上。”
“好,多謝李醫生。”陸銘凡頷首,看著她轉身鉆進雨幕,才重新看向兩位排長,“晚上的行動,就按咱們之前商量的,趙虎帶三排二班會同衛生所的醫護人員,去西側的廢棄村莊找糧食和藥品;周正帶四排一班,負責警戒和接應。記住,動作要快,凌晨三點前必須回來,日軍的夜襲隊很活躍,別給他們可乘之機。”
“是!”趙虎和周正齊聲應道,眼神里少了之前的焦躁,多了幾分篤定——有了這貓耳洞當后盾,再加上營長清晰的部署,他們心里踏實了不少。
陸銘凡看著兩人鉆出洞,雨還在下,但他知道,今晚的行動,不僅是為了糧食和藥品,更是為了讓這些在炮火中掙扎的士兵們明白,他們不是在孤軍奮戰,只要守住這些貓耳洞,守住彼此,就一定能扛過這最難熬的日子。他拍了拍王二柱的肩膀:“走,咱們去看看劉三狗那邊返工得怎么樣,順便,再去看看李醫生那邊需要什么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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