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6月12日清晨,川南瀘州合江縣的霧濃得能攥出水來。蜀地特有的濕寒裹著稻田的腥氣,漫過李秀蘭家的竹籬笆——籬笆上還掛著去年耀明出川時編的竹籃,竹條已經泛了黃,卻還透著新鮮的竹香。院壩里的青石板上,曬著半籃剛挖的紅苕,沾著的泥還沒干;旁邊擺著架老舊的紡車,錠子上繞著半截沒紡完的棉紗,是昨夜秀蘭紡到半夜的活計。
她正坐在紡車旁縫棉衣,藏青色的粗布是用自家紡的棉紗織的,顏色不均,卻洗得發白;里子絮的棉花是攢了半年的新棉,她一點點撕松,鋪得勻勻的,針腳密得像稻田里的秧苗,每縫幾針就用牙咬斷棉線——手上的頂針是耀明送的定情物,銅制的,磨得發亮,套在中指上正好。這是給耀明縫的第三件棉衣了,前兩件寄去徐州,只收到過一封皺巴巴的回信,字歪歪扭扭,是他在戰壕里就著雪光寫的:“棉衣暖,蘇北的寒凍不透,你和娃們別牽掛。”
“秀蘭嫂子!鄉郵所的王同志來了!還有保長和軍爺!”村頭的二娃子扯著嗓子喊,聲音撞在霧里,散成細碎的回音,驚飛了院壩里啄食的麻雀。李秀蘭手里的針“噌”地扎進指尖,血珠滴在棉衣的領口上,像顆小小的紅痣。她趕緊用嘴吮了吮,把頂針往圍裙兜里一塞,小跑著往村口迎——自去年冬月耀明跟著川軍出川,她就盼著每一次鄉郵員來,哪怕只是一張紙片、一句口信,也是定心丸。
村口的老黃桷樹下,霧氣更濃了。鄉郵員王同志背著磨破邊角的綠色郵包,保長手里攥著個鐵皮哨子,旁邊站著個穿灰軍裝的同志,軍裝上的補丁摞著補丁,臂章上“軍委會撫恤司”五個字卻格外清晰。看到李秀蘭跑過來,三人都沒說話,王同志把郵包往懷里緊了緊。穿軍裝的同志先蹲下身,目光落在李秀蘭沾著棉絮的手上,聲音輕得像怕驚散霧:“您是張耀明同志的家屬李秀蘭同志吧?這是軍委會的撫恤金和撫恤通知,還有……張團長的遺物。”
“團長?”李秀蘭的腳像釘在地上,手里的布片滑落在地。她記得耀明走的時候,背著土制炸藥包,穿著露腳趾的草鞋,說自己只是川軍的連長,“俺就是個帶兵的,能多殺幾個鬼子就夠了”。怎么會是團長?穿軍裝的同志撿起布片,指腹摸過細密的針腳,眼眶先紅了:“張耀明同志在徐州許家洼戰役中,升任獨立師臨時加強團團長,率部炸毀了日軍第5重炮旅團全部24門重炮,他……壯烈殉國了。”
“殉國”兩個字像塊燒紅的鐵,燙進李秀蘭的心里。她晃了晃,扶住身后的黃桷樹,樹皮的裂紋硌得手心發疼,卻沒哭,只是顫著聲問:“他……走的時候,是不是很疼?有沒有……念叨俺和娃?”
穿軍裝的同志從郵包里掏出個鐵皮盒,盒蓋已經變形,邊緣沾著焦黑的痕跡——是炸炮時崩的。他打開盒子,一股硝煙味混著淡淡的血味飄出來:里面是張被血熏得模糊的全家福,照片上她抱著小兒子,大兒子拽著耀明的衣角,耀明的笑臉被血暈成了淡紅色;最底下壓著張皺巴巴的紙,是耀明用刺刀尖在煙盒紙上寫的,字跡被血浸得發暗,卻能看清:“秀蘭,娃們要好好讀書,長大了別忘打鬼子,守好咱們的紅苕地。俺守國土,你守家,一樣的。”
李秀蘭的手指拂過照片上耀明的臉,淚水終于掉下來,砸在鐵皮盒里,發出“嗒嗒”的響,混著霧水,暈開紙上的血痕。她想起耀明出川那天,天還沒亮,他蹲在院壩里幫她捆紅苕苗,說“等打跑鬼子,俺就回來跟你種紅苕,給娃蓋間有窗的新瓦房,讓娃在屋里讀書,不用風吹日曬”。現在紅苕苗已經栽進地里,綠油油的,新瓦房卻再也等不到主人了。
“鄉公所的礦石收音機響了!說許家洼大捷了!”村里的春桃嫂跑過來,手里攥著個粗布帕子,臉上又哭又笑,“俺家柱子也在徐州,廣播里說,就是張團長他們炸了鬼子的炮,柱子他們能少挨炮彈了!”
鄉公所就在村頭,那是村里唯一一臺礦石收音機,還是去年捐給抗敵后援會的。此刻鄉親們都圍在那里,有人搬了長凳,有人站在石頭上,收音機里的電流聲“滋滋”響,卻清晰地傳出漢口記者招待會的聲音:“……張耀明團長率部以1200人對抗日軍精銳炮兵,全團僅56人突圍,無一人投降!軍政部追贈張耀明為陸軍少將,授予‘鐵血攻堅團’稱號……”
李秀蘭站起身,把鐵皮盒緊緊抱在懷里,走到鄉公所門口。收音機里還在念:“……日軍第5重炮旅團被摧毀,武漢左翼防線得以鞏固,全國軍民同慶此捷……”她望著圍在收音機旁的鄉親們,有送兒子出川的張大爺,有丈夫在前線的春桃嫂,還有抱著娃的年輕媳婦,大家的臉上都掛著淚,卻笑著鼓掌,掌聲撞在霧里,格外響亮。
春桃嫂走過來,把自己縫了一半的棉衣遞過來:“秀蘭,這棉衣你別嫌棄,俺家柱子也在徐州,讓他穿著你縫的手藝,多殺鬼子,替耀明兄弟報仇!”張大爺拄著拐杖,從懷里掏出個布包,里面是二十塊銀元:“這是俺攢的,給娃們讀書用,耀明是咱合江的驕傲,娃們得有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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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秀蘭搖搖頭,把自己縫的棉衣疊好,遞給穿軍裝的同志:“同志,這棉衣給前線的娃吧,耀明用不上了,讓他們穿著,能扛住蘇北的寒,多殺幾個鬼子。”她又從里屋拿出個蜀繡荷包,是她繡了三個月的,上面繡著“平安”二字,線是用染布的剩線湊的,卻繡得格外認真:“這個也帶上,給活著的弟兄,讓他們知道,家鄉有人等著他們。”
當天下午,合江縣的《蜀報》送到了村里。頭版頭條用加粗的宋體印著“川軍張耀明:血灑許家洼,炮碎敵膽寒”,旁邊配著耀明的半身照——還是他當營長時拍的,穿著舊軍裝,胸前別著枚川軍的“出川紀念章”;照片下面是許家洼戰場的照片,被炸毀的日軍重炮歪在焦土里,旁邊插著面小小的國旗。李秀蘭把報紙貼在堂屋的墻上,讓大兒子站在跟前,指著照片說:“娃,看,這是你爹,他炸了鬼子的炮,是英雄。”
大兒子才八歲,已經懂事了,他伸出小手,輕輕摸了摸報紙上耀明的臉,說:“娘,俺以后也要當爹這樣的人,守好咱們的紅苕地,打鬼子。”小兒子才三歲,不懂“殉國”是什么意思,只是抱著李秀蘭的腿,指著報紙上的炮問:“娘,爹炸了這個,是不是就能回家給俺買糖吃了?”李秀蘭摸了摸小兒子的頭,望著窗外的紅苕地,輕聲說:“爹在天上看著咱們呢,咱們好好種紅苕,好好讀書,就是對爹最好的報答。”
傍晚的時候,霧散了,夕陽把合江縣的山染成了紅色,像極了許家洼戰場上的焦土。李秀蘭坐在院壩里,繼續紡棉紗,紡車“嗡嗡”地轉,旁邊放著耀明的舊草鞋——是他出川時穿的,鞋底已經磨透,卻還留著他的腳印。鄉親們陸續過來,有的幫她摘紅苕藤,有的陪她說話,春桃嫂還帶來了剛蒸的米粉,說“給娃們墊墊肚子”。
廣播里還在播放著舉國歡慶的消息,武漢的鞭炮聲、重慶的口號聲,順著風傳到合江的鄉村,李秀蘭望著夕陽下的紅苕地,心里想著:耀明,你看,咱們的紅苕苗長得好,娃們也乖,全國都在慶祝你的勝利,你沒白死。俺會守好家,等打跑鬼子,俺帶著娃們,去許家洼給你送紅苕,告訴你,咱們的家,咱們的國,都守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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