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日的黎明,沒有朝陽。徐州城被厚重的硝煙裹著,連風都帶著焦苦味,吹過坑道頂部時,卷起的碎石里還摻著未燃盡的布條——那是平民的衣物,也是士兵的綁腿。
坑道深處,空氣渾濁得讓人窒息。李若曦蹲在臨時救護所的角落,正用僅存的生理鹽水為一名士兵清洗燒傷。士兵的左腿皮膚已經碳化,露出的白骨上沾著黑灰,他卻只是咬著木棍,額頭上的冷汗順著臉頰往下淌,一聲不吭。旁邊的擔架上,躺著十幾個同樣重傷的弟兄,有的因為缺藥,傷口已經開始化膿,呻吟聲此起彼伏,卻都壓得極低,像是怕耗盡最后一絲力氣。
“若曦姐,水……真的沒了。”一名年輕的衛生員捧著空蕩蕩的水壺,眼圈通紅。這兩天,日軍的焦土進攻沒停過,不僅炸塌了多處坑道入口。現在坑道里的人,每天只能分到半個拳頭大的干糧,就著凝結的露水咽下去,傷員們更是連一口干凈水都喝不上。
李若曦點點頭,抬手擦了擦額角的汗,指尖觸到臉上的灰塵,留下一道白痕。她看向坑道指揮部的方向,心里揪得慌——陸銘凡已經兩天沒合眼了,昨天夜里還在沙盤前咳嗽,咳得胸口都在顫,卻只是喝了口草藥水,又繼續在地圖上標注著什么,旁邊堆著軍需處處長方大華送來的物資清單,密密麻麻記著“干糧三百斤”“繃帶五十卷”“舊軍毯二十條”,全是給百姓準備的。
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副師長趙承業臉色蒼白地沖進指揮部,身上的軍裝還沾著泥土,顯然是剛從外圍偵查回來。“師座!”他聲音沙啞,“日軍又增派了兩個聯隊,現在外圍全是他們的人,連只鳥都飛不出去!東關那邊……鐵血攻堅團的弟兄守了一夜,最后只剩三個活口,還都是重傷——李廣生團長為了掩護平民撤退,被日軍的火焰噴射器燒了半條胳膊!”
陸銘凡正站在沙盤前,指尖按著代表云龍湖的藍色標識,聽到“李廣生”三個字,指節猛地攥緊。他轉過身,眼底布滿血絲,下巴上的胡茬冒出青黑一片,整個人看著比兩天前瘦了一圈,卻依舊挺拔如松。“平民呢?城西避難點的百姓轉移得怎么樣了?”他問,聲音低沉得像磨過的石頭,目光掃過指揮部內待命的軍官——1旅旅長陳昭明、2旅旅長趙虎、3旅旅長孫建國、炮團團長趙剛、特務團團長周正、通訊處處長劉成、軍需處處長方大華,每個人臉上都帶著疲憊,卻透著一股狠勁。
“能轉移的都往坑道核心區撤了,但還是……”趙承業別過臉,不敢看陸銘凡的眼睛,“昨天日軍清剿北巷時,有二十多個老人和孩子沒來得及躲,被他們……用刺刀挑了……”
坑道里瞬間安靜下來,連傷員的呻吟都停了。蘇晚蹲在不遠處,手里握著戰地日記,筆尖懸在紙上,卻怎么也寫不下去。她想起昨天那個才四歲的小女孩,,總是跟在她身后,甜甜地喊“姐姐”,可現在恐怕已經埋在北巷的廢墟里了。
陸銘凡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眼底的疲憊被一種決絕的光芒取代——他早就想好了,“炸黃河”從來不是為了軍隊突圍,而是為了給百姓爭取撤離的時間,讓方大華籌備的物資能送出去,讓陳昭明、趙虎他們能帶著老弱婦孺撤往南邊的國統區。但這事關重大,他必須向武漢軍委會報備,哪怕只是走個流程,也得讓上級知道前線的絕境。
“劉成!”他突然喊住正要去架喇叭的通訊處處長,“先別忙喇叭的事,立刻給武漢軍委會發加急電報!”
劉成一愣,連忙停下腳步:“師座,電報內容?”
“就說徐州戰場危急,日軍實施焦土政策,平民傷亡慘重。”陸銘凡走到桌前,親自提筆在電報紙上寫下關鍵句,字跡遒勁卻帶著顫抖,“我獨立師提議,暫炸黃河大堤局部,以洪水阻滯日軍機械化部隊推進,為百姓撤離和國軍布防爭取時間。另,我部傷亡過半,請求軍委會準許后續視情況突圍,保留有生力量。”
劉成接過電報紙,看了一眼“炸黃河大堤”幾個字,瞳孔微微一縮,卻沒多問,轉身就往通訊室跑——他知道,師座絕不會輕易提這種險招,定是到了萬不得已的地步。
他走到墻角,拿起那支莫辛-納甘步槍,槍身上的冷鐵還帶著之前狙擊時的余溫。“劉成!”他喊了一聲,通訊處處長劉成立刻上前一步,“把擴音喇叭抬到坑道主入口,調最大音量——我要讓日軍陣地里每一個人都聽到!”
“周正!”陸銘凡又看向特務團團長,“帶兩個班守在入口兩側的斷墻,用狙擊槍盯著日軍的碉堡,誰敢露頭開槍,直接斃了!”
“師座!您要親自喊話?”趙承業急了,“日軍現在巴不得您露頭,太危險了!”
“危險?”陸銘凡冷笑一聲,眼神里滿是怒火,“弟兄們在火海里拼殺,百姓在刺刀下慘死,這才叫危險!我不喊話,日軍能停火嗎?百姓能安全撤出去嗎?”他頓了頓,先看向方大華,語氣堅定又帶著溫情:“方大華!立刻清點軍需物資——除了部隊必需的武器、彈藥、急救藥品和口糧,剩下的全部分給百姓!舊軍毯、多余的棉衣、甚至弟兄們換洗的粗布衫,都給老人和孩子帶上!他們撤往國統區路遠,不是一天二天能走到國統區的,得讓他們有件暖身的東西!”
方大華一愣,隨即挺直腰板:“是!師座!我這就去辦!庫房里還有沒拆封的棉衣,還有弟兄們之前的舊毯子,全部分下去!”
“不光是庫房的。”陸銘凡掃過指揮部外的士兵,提高聲音,“告訴全師弟兄——咱們是軍人,扛得住凍、扛得住餓,但百姓不行!誰要是有多余的衣物、毛巾,哪怕是半塊肥皂,都拿出來給百姓!今天咱們多給百姓留一件暖衣,他們在路上就能多一分活著到國統區的希望!”
這話剛落,外面就傳來士兵的響應聲。連躺在擔架上的重傷員,都要掙扎著把蓋在身上的軍毯遞出去:“把我的毯子給孩子……我用不上了……”
李若曦眼眶一熱,轉身從救護所的箱子里翻出自己唯一的一件碎花布衫——那是她離開上海時帶的,一直沒舍得穿,此刻也疊得整整齊齊,遞給旁邊的大娘:“大娘,您帶著,給孩子當件換洗的衣裳。”
陸銘凡看著這一幕,眼底的血絲淡了些,又轉向陳昭明和趙虎:“你們趁我喊話的功夫,立刻去組織百姓:陳昭明,你1旅負責登記人數,按老弱婦孺分三批,每批配兩個班護送,記得把分好的物資挨個送到百姓手里,特別是老人和孩子,確保人人有暖衣、有干糧;趙虎,你2旅帶工兵連,把從核心區到城南接應點的路線再清一遍,日軍埋的詭雷、陷阱全挖出來,沿途設三個臨時掩體,萬一遇襲能掩護百姓!”
“孫建國!”陸銘凡轉向3旅旅長,“你帶3旅守城北、城南兩翼,但凡日軍敢靠近撤離路線,就用重機槍壓回去,給百姓開道!”
“趙剛!”炮團團長趙剛立刻挺胸,“炮團把迫擊炮架在坑道頂部,瞄準日軍的重炮陣地,只要他們敢開炮,就炸他們的炮位!”
“還有李廣生,”陸銘凡想起受傷的攻堅團團長,聲音軟了些,“讓他在救護所養傷,攻堅團剩下的弟兄歸你指揮,孫建國,幫著清沿途的日軍小據點。”
“是!”所有人齊聲應道,轉身就往坑道外沖——他們都知道,這是百姓唯一的生機,耽誤不得。
很快,劉成帶著通訊兵把擴音喇叭架好,周正的特務兵已經趴在斷墻上,狙擊槍的槍口對準了日軍的方向。陸銘凡整理了一下軍裝,把胸口的平安扣往里按了按,確保它貼在心臟的位置——那是李若曦給的,他得活著看著百姓撤出去,看著他們裹著弟兄們的暖衣,攥著干糧,平安離開這片焦土。
他走到喇叭前,接過話筒,朝著日軍陣地的方向,緩緩開口:
“我是中國國民革命軍獨立師師長,陸銘凡。”
聲音通過喇叭炸開,越過廢墟,傳到日軍的陣地上。正在清理廢墟的日軍士兵停下了動作,遠處的碉堡里,有人探出頭來,好奇地朝著聲音的方向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