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門的炮火聲暫歇時,藏兵洞的土墻上還在往下掉碎土,混著外面飄進來的硝煙味,嗆得人胸口發悶。陸銘凡靠在洞口的沙袋上,剛用布條扎緊左臂的傷口,就聽見洞里傳來低低的議論聲——是幾個年輕漢子在嘀咕,說剛才看見有人往挹江門跑,不知道能不能摸到下關碼頭,找條船過江。
“別想了,下關沒船。”一個沙啞的聲音插進來,是那個腿受了傷的中年男人,他叫老陳,之前推著獨輪車逃難,此刻正靠在洞壁上,褲腿上的血凍成了硬塊,“我三天前就去過,江邊上全是人,哭的喊的,可江面上連條小木船都沒有,全被拉走了。”
這話讓洞里瞬間安靜下來,年輕媳婦懷里的嬰兒剛哼唧兩聲,就被她緊緊捂住嘴,生怕驚擾了這份沉重。陸銘凡皺了皺眉,他知道老陳說的是實話——唐生智司令上任后,為了表“與南京共存亡”的決心,早早就下了命令,把下關到浦口的渡船、漁船,甚至連老百姓家的小木船都集中撤離,不僅不讓百姓過江,連守備部隊的北撤通道都封死了。只是這話,他沒法對這些老百姓說。
“為啥沒船?”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忍不住問,他是跟著老陳從鄉下逃來的,臉上還帶著稚氣,“政府不管我們了?”
老陳苦笑了一聲,咳嗽了兩聲,胸口的傷讓他疼得皺起眉:“管?怎么不管?當初我們來南京,就是奔著‘管’來的。”他頓了頓,目光落在洞外燃燒的城樓,像是在回憶什么,“我是句容鄉下的,十一月初,鬼子往南邊打,村里的人都跑,有人說南京是首都,是國家的心臟,國民政府肯定會拼死守,比任何地方都安全。我想著,城里有軍隊,有政府,總不能讓鬼子隨便糟蹋,就推著我這腿,帶著媳婦孩子往南京趕。”
他說到“媳婦孩子”時,聲音低了下去,洞里的人都知道,他的媳婦和小兒子,剛才在城門洞外被炮彈炸沒了,只剩他一個人,還斷了條腿。
“我也是這么想的。”旁邊的年輕媳婦抱著嬰兒,聲音發顫,“我家在六合,十月里就聽說要打仗,村里的保長說,首都有重兵守著,唐司令剛上任,天天說要和南京共存亡,讓我們放心往城里去。我男人說,跟著政府走,準沒錯,就帶著我和剛滿月的娃來了。哪知道……哪知道來了就出不去了。”
她懷里的嬰兒像是感受到了母親的悲傷,又開始小聲哭,年輕媳婦趕緊解開棉襖,把孩子貼在胸口,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掉,滴在孩子的襁褓上。“早知道這樣,還不如在鄉下躲著,就算被鬼子抓了,也不至于像現在這樣,連條跑的路都沒有。”
陸銘凡聽著,心里像被重錘砸了一下。他想起唐生智司令的命令——十一月下旬,司令部的電報一封接一封,一邊催著前線增兵,一邊嚴令封鎖江面,連后勤部隊的船都被調走了。當時他還覺得,司令是要背水一戰,可現在看著洞里這些老百姓,才明白這道命令堵死的,不僅是守軍的退路,更是數萬百姓的活路。
“不是不讓跑,是跑不了啊。”老陳嘆了口氣,伸手摸了摸身邊少年的頭,“我來的第二天,就聽說下關的船被拉走了,有人不信,半夜偷偷溜過去,結果被守碼頭的兵攔住,說司令有令,誰也不準過江,敢搶船的,就地正法。后來鬼子打過來,城里亂了,更多人往碼頭跑,可還是沒船,黑壓壓的人擠在江邊上,鬼子的飛機過來炸,一趟就炸死好幾百,江水里漂的全是人……”
他的話沒說完,洞里就傳來幾聲壓抑的啜泣。是那個之前抱著蘿卜纓子孩子的老太太,她懷里的孩子已經睡著了,小臉還是蒼白的,老太太一邊抹眼淚,一邊喃喃:“我家老頭子就是去碼頭找船,再也沒回來……他說南京是首都,不會有事,說政府會給我們留條路,可這路在哪兒啊……”
陸銘凡轉過身,看著洞外的火光。他想起昨天在城樓上,看見下關方向冒起的濃煙,當時還以為是日軍的炮火,現在想來,或許是那些沒找到船的老百姓,在江邊上燒的柴火,想取暖,也想給自己找點希望。可唐生智司令的命令,像一道鐵閘,把所有希望都攔在了江對岸。
“那唐司令不是說要和南京共存亡嗎?”少年又問,語氣里帶著不解,“他要守,怎么不把船留下,讓我們老百姓先跑?”
沒人回答他。陸銘凡知道,司令的“共存亡”,是給守軍的死命令,可老百姓不知道,他們只信了“首都安全”的話,信了政府會護著他們。就像那些從蘇北、皖南涌來的流民,帶著鋪蓋卷,揣著僅有的干糧,擠在南京的街頭巷尾,以為進了城就進了保險箱,卻沒想到,這保險箱的門,早就被人從外面鎖死了。
洞里的空氣越來越悶,有人開始咳嗽,咳得撕心裂肺。老陳咳得最厲害,咳著咳著就吐了口血,他用袖子擦了擦嘴,看著陸銘凡,眼神里帶著一絲哀求:“陸團長,你是當兵的,你說實話,我們還有活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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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銘凡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么。他能說唐司令封了江面嗎?能說他們現在被困在城里,前有日軍,后無退路嗎?他看著洞里的人——抱著嬰兒的年輕媳婦,失去親人的老太太,斷了腿的老陳,還有那個一臉茫然的少年,每個人的眼里都還殘存著一絲希望,可這希望,在現實面前脆弱得像一張紙。
“再等等。”他只能這么說,聲音沙啞,“等天黑透了,我讓人探探路,看看能不能找到別的通道。”
可他心里清楚,南京城被圍得像鐵桶,除了下關碼頭,幾乎沒有別的出路。那些所謂的“通道”,要么被日軍堵死,要么就是狹窄的小巷,擠滿了逃難的人,根本走不通。
就在這時,洞外傳來一陣腳步聲,是小周跑了進來,他的臉上沾著血,手里攥著半塊干糧:“團長,外面……外面來了好多老百姓,都是從夫子廟那邊逃過來的,說鬼子快到那邊了,想進藏兵洞躲躲。”
陸銘凡心里一沉,他知道,這些人也是抱著同樣的想法來的南京,以為首都安全,結果卻成了待宰的羔羊。他站起身,走到洞口,看見洞外的空地上,擠滿了黑壓壓的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有的背著破鋪蓋,有的抱著孩子,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絕望。
一個老太太跪在地上,朝著中華門的方向磕頭,嘴里念叨著:“政府啊,救救我們吧……我們是信了你們的話才來的啊……”
陸銘凡別過臉,不敢看她。他想起唐生智司令在就職典禮上的誓言,想起那些寫著“與首都共存亡”的標語,想起老百姓們帶著希望涌入南京的樣子——這一切,現在都成了最殘忍的諷刺。
藏兵洞里的人也看到了外面的景象,沒人再說話,只有嬰兒的哭聲和低低的啜泣聲混在一起,在硝煙彌漫的空氣里,格外悲涼。老陳靠在洞壁上,閉上眼睛,嘴里喃喃著:“早知道……早知道……”
可沒有早知道。1937年的南京城,數萬老百姓懷著對首都的信任涌入,卻被一道封江的命令斷了退路;他們以為能在這里找到安全,卻沒想到,這里成了他們最絕望的牢籠。這不是他們的錯,是時代的悲哀,是戰爭的殘酷,更是那些高高在上的決定,壓在普通人身上的沉重代價。
陸銘凡看著外面越來越多的老百姓,心里清楚,接下來的每一刻,都可能是生死考驗。他握緊了手里的步槍,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守多久,不知道這些老百姓能不能活下來,但他知道,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就不能讓鬼子輕易踏進中華門,不能讓這些信任政府的老百姓,死得不明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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