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石在審訊室中那石破天驚的“坦白”,如同在保密局內部引爆了一顆無聲的炸彈。消息被嚴格封鎖在極小的范圍內,但對于已被單獨關押、處于高度隔離狀態的陳寶倉將軍而言,這足以改變一切的“變故”,還是通過某種隱秘的、只有身處其中才能感知的渠道——或許是看守眼神中一絲微不可察的變化,或許是送飯時間那片刻延遲中蘊含的異常氣氛——如同細微的電流,穿透了厚重的牢墻,傳遞到了他的囚室。
陳寶倉被關押在保密局看守所另一處更為隱蔽的囚室。與吳石所處的“靜思區”不同,這里的條件稍“好”,有一扇極高、極小、裝著鐵柵欄的窗戶,能透入一絲天光,也能聽到遠處街道上模糊的市聲。這種與外界若即若離的感覺,反而更添幾分煎熬。自那日“自首”后,他經歷了數輪高壓審訊。他堅持著自己編造的“供詞”,將一切攬到自己身上,竭力為吳石開脫。審訊官時而厲聲呵斥,時而假意同情,試圖找出他故事中的漏洞,但陳寶倉憑借其軍人的堅韌和對友情的赤誠,硬是頂住了壓力,未露明顯破綻。然而,審訊的頻率似乎在降低,那種咄咄逼人的氣勢也悄然減弱,這反常的平靜,讓他心中隱隱感到不安。
這日傍晚,夕陽的余暉透過高窗,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投下一小片慘淡的、即將消逝的橙光。陳寶倉靠墻坐著,望著那道光斑一點點移動、縮小,心中充滿了對吳石命運的擔憂和對自身處境的迷茫。突然,囚室門外傳來一陣不同于往常的、略顯急促的腳步聲,接著是鑰匙插入鎖孔的金屬摩擦聲。
門被打開,進來的不是送飯的看守,而是兩名面色冷峻的、級別較高的特務。其中一人,陳寶倉記得,是谷正文手下的一名親信組長,姓馬。馬組長沒有像往常一樣進行審訊,只是用一種極其復雜、混合著審視、譏誚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感慨的目光,上下打量了陳寶倉一番,然后對同伴使了個眼色。
那名特務上前,將一份薄薄的、顯然是剛剛打印出來的文件副本,扔到了陳寶倉面前的稻草鋪上。
“陳將軍,看看吧?!瘪R組長的聲音帶著一種奇怪的腔調,“你的‘好意’,有人……不領情啊。”
陳寶倉的心猛地一沉!一種極其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他。他強作鎮定,顫抖著手,拾起那份文件。紙張還帶著油墨的余溫。借著窗外最后的光線,他看到了那幾行足以讓他魂飛魄散的鉛字:
……審訊記錄摘要(絕密)……
訊問對象:吳石
時間:x月x日
主要內容:嫌疑人吳石今日主動供認,其系中共潛伏情報人員,代號“密使一號”。吳石承認利用職務之便,向中共方面傳遞多項重要軍事情報……吳石明確表示,所有行為系其個人所為,與陳寶倉等人無關……
下面的字,陳寶倉已經看不清了。他的眼前一陣發黑,耳邊嗡嗡作響,仿佛整個世界都在瞬間崩塌、旋轉!血液仿佛在剎那間凝固,又猛地沖向頭頂!
“不……不可能!這絕不可能!”陳寶倉猛地抬起頭,雙眼赤紅,死死盯著馬組長,聲音因極度的震驚和憤怒而嘶啞變形,“這是偽造的!是你們逼他的!虞薰(吳石字)他絕不會……他怎么能……”
馬組長冷笑一聲,帶著一種掌握真相的優越感:“逼他?陳將軍,你太高看我們了。是吳次長自己親口承認的,當著谷處長的面,說得清清楚楚。他還說……讓你不要再枉費心機了?!?/p>
“自己承認的……親口承認的……”陳寶倉喃喃地重復著這幾個字,如同夢囈。他無法理解,完全無法理解!吳石是什么樣的人,他比誰都清楚!那是有著鋼鐵般意志、將信仰視若生命的人!他怎么可能在敵人的審訊面前低頭?怎么可能承認那些莫須有的罪名?這比殺了他還要痛苦千倍萬倍!
為什么?這到底是為什么?!
突然,一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劈中了他的腦海!他想起了自己那魯莽的“自首”!想起了自己試圖替吳石頂罪的愚蠢行為!難道……難道是因為……因為我?
是了!一定是這樣!谷正文那個奸賊,一定是利用了自己的“自首”,去逼迫、去威脅吳石!他一定是對吳石說,如果他不承認,那么“自首頂罪”的陳寶倉就將萬劫不復!以吳石那重情重義、寧折不彎的性子,他怎能眼睜睜看著摯友因他而死?他怎能忍受別人替他承擔這污名與罪責?
他是為了我!他是為了我這個蠢材,才被迫低下了他高貴的頭顱!
這個認知,像一把燒紅的匕首,狠狠地刺入了陳寶倉的心臟,然后瘋狂地攪動!無與倫比的悔恨、鋪天蓋地的愧疚、以及一種撕心裂肺的痛楚,瞬間將他徹底淹沒!
“噗——”一口鮮血,猛地從陳寶倉口中噴出,濺在面前冰冷的文件上,如同雪地上綻開的紅梅,刺眼而慘烈。他的身體晃了晃,幾乎栽倒在地,幸虧及時用手撐住了墻壁。
“陳將軍!”馬組長和那名特務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后退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