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正文在保密局指揮中心內,如同一位即將發動總攻的統帥,進行著最后一絲不茍的部署。每一個細節都被反復推敲,每一個環節都指定了專人負責,確保凌晨的行動如精密鐘表般無誤。而在城市的另一端,那張無形大網所籠罩的中心——吳石寓所及其周邊——卻呈現出一派異樣的平靜。這是一種暴風雨來臨前,氣壓低到令人窒息的死寂。
寓所內,燈光溫暖。晚餐時間早已過去,妻子王碧奎在廚房輕聲收拾著碗碟,孩子們在自己的房間溫習功課或準備入睡。一切看起來都與往常無數個夜晚別無二致。然而,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感,卻如同潮濕的霧氣,彌漫在寓所的每一個角落。
吳石的書房:告別與堅守
吳石獨自坐在書房里,臺燈灑下昏黃的光暈,籠罩著他和他面前書桌上幾頁散開的稿紙。他并沒有在批閱公文,手中的鋼筆也久久未曾落下。窗外,夜色沉沉,遠處城市的燈火如同模糊的星點。寓所外街道上異?!案蓛簟钡木跋?,以及白日里那種揮之不去的、被無形目光注視的感覺,都讓他心中那根緊繃的弦,發出了近乎斷裂的嗡鳴。
陳寶倉的警告言猶在耳,聶曦發現的“熱心鄰居”更是明確的信號。他深知,保密局絕非虛張聲勢之輩,他們的耐心是有限的,他們的網,已然收緊。今夜,這異乎尋常的寂靜,反而預示著最后的時刻即將來臨。
他沒有驚慌,也沒有憤怒。一種奇異的、深沉的平靜籠罩著他。他緩緩放下筆,拉開書桌最底層一個上了鎖的抽屜,從里面取出一本牛皮紙封面的、略顯陳舊的私人日記本。這里面記錄的,并非什么機密情報,而是他多年來的一些隨想、讀書札記,以及對時局、對家人、對內心信念的私密感悟。其中有些詞句,在特定解讀下,或許會成為“思想不穩”的“罪證”。
他拿起日記本,一頁一頁,慢慢地翻看著。目光掠過那些熟悉的字跡,仿佛在回顧自己的一生。有年輕時的理想與激情,有對家國命運的憂思,有對子女成長的期許,也有身處漩渦中心的孤獨與掙扎。這些文字,是他真實靈魂的印記。
良久,他合上日記本,站起身,走到壁爐邊(盡管臺北的天氣并不需要)。他劃燃一根火柴,橘黃色的火苗在黑暗中跳躍。他凝視了火苗片刻,然后,緩緩地將日記本的一角湊了上去。
紙張遇火,迅速卷曲、變黑,化為灰燼?;鸸庹樟亮怂领o如水的面龐,那上面沒有不舍,只有一種決絕的告別。他不能讓這些承載著他真實思想的文字,成為敵人侮辱、曲解乃至用來攻擊他信念的工具。他要干干凈凈地走。
燒完日記,他回到書桌前,坐下。沉默片刻后,他按下了呼喚鈴。妻子王碧奎輕輕推門進來,臉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坝蒉?,這么晚了,還不休息嗎?”
吳石抬起頭,看著風雨同舟多年的妻子,目光溫和而復雜。他拉過她的手,讓她在身邊坐下。
“碧奎,”他的聲音低沉而平穩,卻帶著一種托付千斤重擔的鄭重,“我可能……要出一趟遠門,時間也許會很長。”
王碧奎的身體微微一顫,她緊緊握住丈夫的手,眼中瞬間涌上了淚水,但她強忍著沒有讓它流下來。她不是普通的家庭主婦,她早已從近日的氣氛和丈夫的異常中感到了什么。她只是哽咽著問:“……危險嗎?”
吳石沒有直接回答,只是更緊地握了握她的手,避重就輕地說:“家里,還有孩子們,以后……就要多辛苦你了。務必……照顧好他們,讓他們好好讀書,正直做人。”
這近乎遺言般的囑托,讓王碧奎的淚水終于滑落,但她迅速擦去,用力地點點頭:“你放心,家里有我。無論你去哪里,我和孩子……都等你。”
沒有更多的言語,多年的夫妻默契,已讓一切盡在不言中。吳石抬手,輕輕拂去妻子臉頰的淚痕,眼中充滿了愧疚與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種不容動搖的堅定。
王碧奎離開后,吳石再次走到窗邊,撩開窗簾一角,望向外面漆黑一片的街道。他知道,在那片黑暗中,不知有多少雙眼睛正盯著這里。他并不畏懼死亡,從他選擇這條道路的那一刻起,便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他心中所念,是那份未能送出的重要情報,是戰友聶曦的安危,是組織的未來,是這片土地上千千萬萬同胞的命運。
他深吸一口帶著夜來芬芳的微涼空氣,目光穿越黑暗,仿佛要望向海峽對岸的遠方。他的眼神沉靜、坦蕩,甚至帶著一絲解脫。他已做了能做的一切,銷毀了該銷毀的,交代了該交代的。剩下的,便是坦然面對即將到來的一切。
聶曦的不眠夜:警覺與決絕
與此同時,僅一墻之隔的副官寓所內,聶曦正和衣躺在床上,雙眼圓睜,毫無睡意。他的神經如同繃緊的弓弦,高度警惕地捕捉著窗外任何一絲異常的聲響。老師的預感,他也同樣清晰地感受到了。那種無形的壓迫感,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強烈。
他反復推敲著應急預案的每一個細節,檢查了藏在身上最隱秘位置的微縮膠卷備份,確認了緊急情況下自我了斷的氰化物藥丸仍在觸手可及之處。他想到老師可能面臨的厄運,心中如同刀絞,但更多的是一種誓死相隨的決絕。如果最壞的情況發生,他必須活下去,成為老師未竟事業的繼承者,成為那顆深埋地下的火種。
這個夜晚,對寓所內的每一個人來說,都無比漫長。時間仿佛凝固了,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等待最終的審判。窗外的夜色,濃稠如墨,預示著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即將降臨。
風暴前夜,是靈魂的最終洗禮。吳石以近乎儀式般的平靜,完成了與私人過去的告別,堅定了內心的信仰;聶曦則在焦灼的等待中,磨礪著與敵偕亡的意志。他們如同即將踏上角斗場的勇士,在寂靜中,積蓄著最后的力量,準備迎接那無可避免的命運洪流。下一步,當時針指向凌晨四點,死寂將被打破,風暴將撕裂一切偽裝,露出它最殘酷的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