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第一次核查有驚無險地度過,并未帶來絲毫的輕松。毛人鳳的陰影如同南方的回南天,濕漉漉、黏糊糊地籠罩著一切,無處不在,又難以驅散。參謀本部大樓內的氣氛,在表面的平靜下,暗流涌動得更加湍急。徐處長和趙副主任露面的次數似乎減少了,但聶曦能感覺到,那種被窺視的感覺并未消失,反而變得更加隱蔽、更加耐心,像潛伏在暗處的毒蛇,吐著信子,等待著獵物松懈的瞬間。
聶曦和吳石更加謹慎,幾乎停止了所有非必要的對外聯絡,日常公務也力求規范、透明,不留任何把柄。日子在高度戒備的壓抑中一天天過去,仿佛暴風雨前漫長的悶熱。
這天傍晚,聶曦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城西的小院。連日來的精神緊繃,讓他感到一種從骨子里透出的倦意。老仆福伯依舊在掃著落葉,見他回來,停下動作,躬身道:“少爺回來了?!甭曇羯硢?,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聶曦點點頭,目光掠過庭院角落那株葉子已落盡的老槐樹,心中莫名生出一股蕭索之感。
推開房門,書桌上,一如往常,放著一封厚厚的家書。土黃色的粗糙信封,母親那工整卻略顯笨拙的毛筆字,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溫暖,也格外沉重。
聶曦拆開信,母親絮叨的依舊是家鄉的瑣事: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下得很大,壓垮了后山的一片竹林;隔壁阿婆的風濕病又犯了,整夜咳嗽;前幾日貨郎來村里,她用積攢的雞蛋換了一包洋火和一小塊紅糖,想著或許哪天他能回家嘗嘗……信的末尾,母親寫道:
“……曦兒,年關將近,聽聞外面越發不太平,你孤身在外,娘這心里總是七上八下的。近日總夢見你爹,他說在那邊一切都好,就是放心不下你。兒啊,公務再忙,也要顧惜身子,遇事莫要強出頭,平安最要緊。隨信寄來一雙娘新納的鞋墊,用的是舊布頭,你別嫌棄,墊在鞋里,走路暖和些?!?/p>
信紙帶著淡淡的墨香和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家鄉泥土和煙火的氣息。聶曦握著信紙,指尖微微顫抖。他能想象出母親在昏黃的油燈下,一針一線納著鞋墊的情景,那布滿老繭的手指,那殷切期盼的眼神……“平安最要緊”,這樸素的五個字,像一根針,輕輕刺在他心頭最柔軟的地方。
平安?在這漩渦中心,平安是何其奢侈。他現在的每一個決定,不僅關乎自己的生死,更牽連著吳石將軍、無數看不見的戰友,甚至千里之外這位母親的期盼。如果他暴露了,犧牲了,這位母親收到的,將不是兒子的歸年,而是一紙冰冷的陣亡通知書,或者更糟——悄無聲息的消失。一種強烈的酸楚和愧疚涌上鼻尖。他享受著這份不屬于他的親情溫暖,卻背負著欺騙的沉重,更將無盡的擔憂帶給了遠方的老人。
他拿起隨信寄來的那雙鞋墊,粗布面料,針腳細密而結實,納著簡單的“平安”字樣。這樸素的物事,卻比千斤還重。他將鞋墊緊緊攥在手里,冰涼的布料漸漸被掌心的溫度焐熱。
“少爺,晚飯準備好了,今天燉了湯,您喝點暖暖身子。”福伯的聲音在門口響起,打斷了他的思緒。
飯桌上,一如既往的簡單。聶曦默默地吃著,味同嚼蠟。福伯安靜地站在一旁,渾濁的老眼偶爾掠過聶曦眉宇間化不開的凝重和疲憊,欲言又止。
“福伯,”聶曦放下碗筷,忽然開口,聲音有些沙啞,“快過年了,家里……都還好吧?”他問的是福伯遠在老家的親人。福伯的兒子早年死于戰亂,只剩下一個女兒遠嫁他鄉,多年未有音訊。
福伯愣了一下,布滿皺紋的臉上掠過一絲黯然,隨即低聲道:“勞少爺掛心,老仆……還好。”他頓了頓,像是鼓足了勇氣,又道:“少爺,您……近來氣色不大好,可是公務太繁重了?有些事,急不來,緩緩圖之,身子骨要緊。”
聶曦心中微微一顫。福伯的話,看似尋常的關心,卻仿佛觸及了他內心最深處的疲憊和壓力。在這個冰冷的政治漩渦中,這份來自“家”的、不帶任何功利色彩的關懷,顯得如此珍貴,也如此沉重。
“我曉得,福伯?!甭欔攸c了點頭,沒有多言。有些話,不能說;有些擔子,必須自己扛。
夜深人靜,聶曦躺在床上,輾轉難眠。母親的叮嚀、福伯的擔憂、毛人鳳陰鷙的目光、福州倉庫的緊張對峙、還有那五百箱關乎未來的檔案……各種畫面在他腦中交織盤旋。情感的牽絆,是軟肋,也是鎧甲。它讓他感受到真實的痛苦與壓力,也賦予他必須堅持下去的理由和力量。
他必須活下去,不僅要完成任務,更要盡力守護這份來之不易的、屬于“聶曦”的溫情,守護千千萬萬個像母親一樣期盼團圓的普通人。這份信念,像黑暗中微弱的火苗,支撐著他在看不見硝煙的戰場上,繼續前行。
第二天回到參謀本部,聶曦將所有的情緒更深地埋藏起來,臉上恢復了往日的冷靜與沉穩。他像一臺精密儀器,高效地處理著公務,暗中則更加敏銳地觀察著周圍的任何風吹草動。他知道,暗流仍在涌動,而下一波風暴,或許就在不遠處。他必須做好準備,為了自己,為了使命,也為了那封家書背后,千里之外的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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