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寶倉在保密局大樓內那番孤注一擲的咆哮與質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雖激起漣漪,卻未能改變潭水幽暗的本質。毛人鳳用四兩撥千斤的官話和隱含的威脅,輕易化解了他的沖擊,并將他“禮送”出境。這場短暫的正面沖突,除了讓毛人鳳更加確信吳石案牽扯甚廣、需盡快坐實之外,并未能改變任何實質性的進程。而真正的、決定命運的核心較量,始終在保密局看守所那間與世隔絕的審訊室內,于吳石與谷正文之間,無聲而慘烈地進行著。
吳石在“靜思”囚室中度過了不知幾個日夜。時間失去了刻度,只有饑餓感、困倦感以及門外看守換崗時沉重的腳步聲,提醒著他生命的流逝。他沒有被刑訊拷打,但一種更精密的折磨——睡眠剝奪、強光照射、不定時的提審、以及無休止的寂靜與孤獨——正一點點侵蝕著他的神經。然而,他的眼神,在偶爾從小窗透入的微光下,卻愈發沉靜,如同經過千錘百煉的寒鐵。
谷正文并不急于求成。他在等待,等待吳石的身體和精神在極端環境下出現裂隙,等待一個最佳的審訊突破口。在確認陳寶倉的干擾已被排除,外部輿論已初步被引導后,他決定發起第一次正式的、面對面的攻防戰。
這日,囚室的門在凌晨時分——人一天中意志最薄弱的時刻——被打開了。強烈的白光手電筒直射進來,刺得吳石瞬間閉上了眼睛。兩名身材高大的特務走進來,沒有說話,一左一右架起他因久坐而有些麻木的胳膊。
“走吧,吳次長,谷處長有請。”聲音冰冷,不帶任何感情。
吳石沒有反抗,甚至沒有詢問。他借著對方的力道站起身,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腿腳,然后示意對方松手,自己整理了一下褶皺不堪的衣襟,盡管這毫無意義。他邁步向外走去,步伐雖因虛弱而略顯遲緩,背脊卻挺得筆直。
穿過陰森漫長的走廊,他被帶進一間比囚室稍大、陳設卻同樣簡陋的房間。房間中央,孤零零地放著一把木椅,正對著一張大桌子。桌子后面,谷正文端坐著,身后站著兩名記錄員。桌上除了一盞臺燈、一疊卷宗外,空無一物。臺燈的光線被調整到恰好照亮吳石所在的區域,而谷正文的臉則隱沒在相對的陰影中,營造出一種強烈的心理壓迫感。
“吳次長,請坐。”谷正文的聲音從陰影中傳來,平靜,卻帶著一種貓捉老鼠般的玩味。
吳石沒有客氣,平靜地走到椅子前坐下。他的雙手放在膝蓋上,目光平視,直接迎向陰影中那雙窺探的眼睛。長時間的羈押并未磨去他的銳氣,反而讓他有一種洗盡鉛華后的沉穩。
谷正文沒有立刻開口,而是用審視的目光,仔細打量著燈光下的吳石。他試圖從對方臉上找到恐懼、焦慮、或者崩潰的跡象,但他失望了。吳石的臉龐消瘦了些,眼眶深陷,但眼神清澈、鎮定,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
這種眼神讓谷正文感到一絲莫名的煩躁。他決定單刀直入。
“吳次長,”他翻開桌上的卷宗,語氣轉為公事公辦的冷峻,“這幾天,休息得可好?想必有足夠的時間,回憶一下過往的種種了。”
吳石嘴角微微動了一下,似笑非笑:“谷處長有什么要問的,直說吧。不必繞彎子。”
“好!快人快語!”谷正文身體前傾,讓臺燈的光線部分照亮了他棱角分明的臉,目光銳利如鷹隼,“蔡孝乾,你認識吧?”
“聽說過。”吳石回答得滴水不漏,“共黨臺灣省工委的負責人,已被貴局抓獲。報紙上有登。”
“哦?僅僅是聽說過?”谷正文冷笑一聲,“據蔡孝乾交代,他的上級,是一位化名‘張先生’的神秘人物,長期潛伏在我軍政高層,為他提供大量絕密軍事情報。對此,吳次長有何高見?”
“谷處長,”吳石的聲音依舊平穩,“蔡孝乾是貴局抓獲的共黨要犯,他的口供是真是假,有無攀誣,貴局理應仔細甄別。僅憑一個叛徒的一面之詞,就來質詢一位國軍將領,是否過于兒戲了?”
“一面之詞?”谷正文不怒反笑,從卷宗里抽出一張放大照片,推到桌子邊緣,正是那張帶有“張先生”筆跡的紙條,“那這個呢?這筆跡,經過專家鑒定,可與吳次長你的手跡,高度吻合啊。這又作何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