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如刀,雕刻著山河,也模糊著記憶。歷史的洪流裹挾著無數悲歡離合,奔涌向前。那場發生在1950年臺北馬場町的悲壯槍聲,早已被時代的喧囂所覆蓋,化作了塵封檔案中幾行冰冷的鉛字。然而,對于某些親歷者而言,那一天的鮮血與信念,卻如同烙印,永遠刻在了靈魂深處。
歸來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一個春寒料峭的午后。北京,一座略顯陳舊的部委家屬院內,靜謐而安寧。一位年過花甲、穿著樸素深色中山裝、鬢角斑白的老人,提著一個簡單的行李包,步履略顯蹣跚卻異常堅定地走在斑駁的樹影下。他便是聶曦。
經過長達數十年九死一生的潛伏、等待與堅持,他終于等來了“春雷”響起的時刻,得以安全返回大陸。組織上為他安排了工作和住所,給予了應有的待遇和尊重。然而,身體的安寧并未帶來心靈的完全平靜。一個深埋心底數十年的夙愿,如同暗夜中的星火,始終灼燒著他——他要去見一見老師的后人,去完成一個遲到太久的承諾。
幾經周折,通過組織的渠道,他找到了吳石在大陸的一雙兒女——吳韶成(子)與吳令吾(女)的住址。他們已步入中年,在各自的崗位上默默工作、生活。
站在那扇漆色剝落的舊木門前,聶曦的手微微顫抖,深吸了好幾口氣,才輕輕敲響了門。
開門是一位戴著眼鏡、面容儒雅、眉宇間依稀有著老師輪廓的中年男子,正是吳韶成。他疑惑地看著門外陌生的老人:“您好,您找誰?”
“請問……是吳韶成同志嗎?”聶曦的聲音因激動而有些沙啞,“我……我姓聶,聶曦。是……是你父親吳石先生,昔日的……故人。”
“聶曦?”吳韶成愣了一下,似乎在記憶中努力搜索這個名字,隨即,眼中閃過一絲極其復雜的光芒,有驚訝,有戒備,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觸動。他側身讓開:“請……請進?!?/p>
屋子不大,陳設簡樸,卻收拾得干凈整潔。聽到動靜,一位氣質文靜、年歲與吳韶成相仿的女子從里屋走出,她是妹妹吳令吾??吹礁绺绾鸵晃荒吧先耍壑幸擦髀冻鐾瑯拥囊苫笈c謹慎。
沉重的隔閡
簡單的自我介紹后,氣氛一度有些凝滯。吳韶成和吳令吾禮貌地為聶曦倒上茶水,但那份客氣中,帶著明顯的疏離和一種長期壓抑形成的自我保護。聶曦能清晰地感受到,一種無形的、沉重的隔閡橫亙在他們之間。
“聶……聶叔叔,”吳韶成斟酌著詞句,語氣平靜卻帶著距離,“感謝您來看我們。關于家父……已經過去很多年了。我們……不太愿意再提舊事?!?/p>
吳令吾也低聲補充道,眼神有些躲閃:“是啊,聶叔叔。那些都是……過去的事情了。現在大家都挺好的?!?/p>
聶曦的心,像被針扎了一下,陣陣抽痛。他明白這種回避背后的辛酸。幾十年來,因為父親那頂“國民黨高級將領”、“歷史問題”的帽子,他們一家承受了太多常人難以想象的壓力、歧視和審查。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吳石”這個名字,對于這個家庭而言,不是驕傲,而是沉重的包袱,是需要刻意回避、甚至羞于提及的“污點”。他們必須比常人更加努力地“劃清界限”,才能在這片土地上艱難立足。這種長期的精神壓抑,已經深入骨髓。
聶曦沒有急于開口,他只是用那雙飽經風霜、卻依舊清澈的眼睛,深深地、充滿悲憫地注視著這對已生華發的中年人。他從他們刻意保持的平靜下,看到了那被歲月塵封卻從未愈合的傷口,看到了那份渴望被理解、被正名卻不敢言說的隱痛。
遲到的證言
良久,聶曦緩緩放下茶杯,他的目光掃過這間簡樸的屋子,仿佛能穿透時光,看到老師當年談及子女時那充滿期許與愧疚的眼神。他深吸一口氣,決定不再繞彎子,他要說出埋藏心底半個世紀的真相。
“韶成,令吾,”聶曦的聲音低沉而緩慢,每一個字都仿佛承載著千鈞重量,“我今天來,不是以一個普通故人的身份。我是以一個幸存者,一個見證者的身份來的。我來,是要告訴你們一些,你們可能從未聽說過,但必須知道的、關于你們父親的……真相。”
兄妹二人身體同時一僵,抬起頭,驚疑不定地看向聶曦。
聶曦迎著他們的目光,眼神堅定而坦誠:“外面的人,檔案上寫的,都說你們的父親,是國民黨的高官,是……有歷史問題的人。但今天,我要告訴你們的是——”
他停頓了一下,仿佛在積蓄力量,然后用一種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的語氣,清晰地說道:
“你們的父親,吳石將軍,他不是國民黨的忠臣,更不是什么罪人!”
“他是中國共產黨最優秀的黨員!是我們隱蔽戰線上功勛卓著的忠誠戰士!他是……頂天立地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