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不知何時開始飄落。
它們從北林市鉛灰色的天空深處悄然析出,起初只是零星幾點,試探般地落在“王朝”歌舞廳頂樓露臺冰冷的大理石欄板上,旋即融化,留下深色的濕痕。漸漸地,雪勢大了,紛紛揚揚,無聲無息,將這座喧囂城市的棱角與污濁一點點覆蓋,試圖還給世界一個純凈的假象。
陳山河獨自站在露臺邊緣,肩頭、發梢已落了薄薄一層白。他沒有動,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唯有那雙深邃的眼睛,在漫天飛雪中,比腳下的冰雪更冷,更亮。
他的目光,穿透這迷蒙的雪幕,投向兩個方向。
一側,是那片熟悉的、此刻在雪中更顯破敗與沉默的廠區。低矮的筒子樓,巨大的、不再冒煙的煙囪,縱橫交錯的、銹跡斑斑的管道……那里埋葬著他的青春,他的屈辱,他父親佝僂的背影,母親愁苦的嘆息,妹妹膽怯的目光。他曾是那片灰色叢林里最卑微的困獸,為了幾十塊的工錢,為了父親的醫藥費,可以豁出命去,用最原始的血勇,去砸碎劉扒皮的玻璃,去硬撼老黑的規矩。
雪,似乎也落回了那個1988年的冬天。那年的雪,混著血,冰冷刺骨。他記得刀疤劉的獰笑,記得李靜遞來手帕時那短暫卻灼人的溫暖與隨之而來的疏遠,記得趙紅梅一邊罵一邊給他包扎傷口時的潑辣與善意。更記得,與劉衛東、耿大壯、胡小軍四人在廢料堆旁,就著凜冽的寒風和滿腔的憤懣,喝下那碗混著各自鮮血的結拜酒。那一刻,他們不再是孤狼,而是一個注定要在血火中掙扎求存的狼群。
廠區之王的稱號,是用老黑及其背后四爺勢力的鮮血染紅的,是踩著無數場不見光的搏殺換來的。從偷賣第一根廢鋼的心驚膽戰,到掌控夜市、運輸隊的初具雛形,再到與四爺人馬那場決定生死、慘烈無比的廠區決戰……每一步,都印刻著掙扎與反抗的痕跡。他立下了“禍不及家人”的規矩,試圖在那片殘酷的底層叢林里,建立起一絲屬于自己的、粗糙的秩序。
目光收回,落在腳下。
“王朝”歌舞廳在雪夜中巍然矗立,巨大的霓虹招牌流光溢彩,將周圍飄落的雪花都染上了迷離的顏色。里面隱約傳出的鼓點與喧囂,是金錢與欲望流淌的聲音。這座與李宏偉“百樂門”隔街對望的龐然大物,是他野心的明證,也是他伸向北林市區權力核心的第一只觸手。
接收宋老六的沙場,與其說是商業擴張,不如說是一次精準的武力展示與勢力宣告。他不再是那個只會在廠區揮舞鐵棍的莽夫,他開始懂得利用規則(哪怕是灰色的),懂得借力打力(哪怕是借助警方),懂得用情報和算計,兵不血刃地瓦解對手。李宏偉的試探、拉攏、威脅、乃至最后卑鄙的綁架,都像一塊塊磨刀石,將他這把從廠區帶出的刀,磨得愈發鋒利,也淬煉得愈發冰冷。
他擁有了曾經不敢想象的財富、地盤、兄弟,甚至……趙紅梅那份在生死考驗后愈發堅定、帶著煙火氣的溫情。他站在這里,俯瞰著腳下這片被他征服和正在征服的土地,一種掌控命運的力量感油然而生。
但是——
這念頭剛一升起,就被更沉重的現實壓了下去。
雪,能覆蓋血跡,卻掩蓋不了血腥味。
李宏偉的“示好”不過是毒蛇暫時的蟄伏,那雙陰鷙的眼睛必然在暗處死死盯著他,尋找著下一個更致命的攻擊角度。那個始終隱在迷霧深處的“四爺”,其沉默本身就如同這漫天的雪,看似安靜,卻蘊含著足以冰封一切的寒意,不知何時會化作一場雪崩。
而最讓他脊背發涼的,是那已經隱約可聞的警笛聲,并非響在耳邊,而是響在心頭。王建軍,那個眼神銳利、行事冷靜的年輕刑警,已經握住了指向他的利劍。嚴打的風聲像這北風一樣,刮遍了每個角落,國家機器的鐵拳懸在頭頂,以往那些游走邊緣的手段,此刻都成了隨時可能引爆的炸藥。法律的網,遠比江湖的刀更無處可逃。
“廠區之王……”陳山河低聲咀嚼著這個稱號,嘴角扯出一絲復雜的弧度。這頂在王冠,是用荊棘編織的,戴得越久,刺得越深。它給了他力量和地位,也將他綁上了更顯眼、更危險的戰車。
新的征程?不,這從來就不是什么新的征程。從他為了生存砸出第一拳開始,這條路就只有向前,沒有回頭。所謂的“新”,只是戰場從逼仄的廠區換到了更廣闊的北林市區,對手從地痞惡霸換成了更狡猾、更強大的江湖大佬和國家機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