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麗的專訪文章,在幾天后的《北林晚報》副刊刊登了出來,標題是《從廠區(qū)走出的“王朝”——對話青年商人陳山河》。文章客觀地記述了陳山河白手起家的經歷,重點放在了他為生存掙扎、為兄弟擔當的一面,巧妙地淡化了其中的血腥與灰色手段,將他描繪成一個在時代浪潮中奮力搏擊、重情重義的復雜人物。
文章刊出,在北林市引起了不小的反響。一些普通市民和生意人對陳山河的印象有所改觀,覺得他是個“人物”;江湖上的人則嗤之以鼻,認為這是粉飾太平;而在體制內和一些知識分子看來,這篇文章無異于為黑勢力涂脂抹粉。
蘇麗自己,對這篇文章也并不完全滿意。她帶著刊有文章的報紙,再次來到了“王朝”,想聽聽陳山河的反饋,也想更深入地探討一些問題。
陳山河看著報紙上自己的名字和那段被精心修飾過的經歷,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淡淡說了句:“蘇記者寫得不錯。”
蘇麗看著他,認真地說道:“陳老板,我在文章里盡量保持了客觀。但有些問題,我不得不問。您認為,依靠暴力或者游走在法律邊緣獲取的原始積累,真的能支撐起一個長久、正規(guī)的企業(yè)嗎?‘王朝’現(xiàn)在的繁華,下面掩蓋的東西,您打算如何處置?”
陳山河抬眼看她,目光銳利:“蘇記者,你覺得北林市,以前干凈嗎?宋老六盤踞西城那么多年,為什么沒人動他?李宏偉的百樂門,就真的那么清白?我陳山河至少敢作敢當,沒披著羊皮吃人。”
“但這不代表它就是對的!”蘇麗語氣有些激動,“暴力滋生暴力,仇恨引發(fā)更多的仇恨!您用非常規(guī)手段打敗了宋老六,現(xiàn)在李宏偉用同樣的手段來對付您!這是一個無解的循環(huán)!最終受害的是誰?是像趙紅梅小姐那樣的無辜者,是那些被卷入爭斗的普通人!”
陳山河沉默了片刻,聲音低沉:“我知道。但有些路,走上去了,就回不了頭。我只能往前走,把對手都清理掉,才能給我和兄弟們掙來一個能按規(guī)矩活著的未來。現(xiàn)在停下來講仁義道德,死的就會是我們。”
“可是法律呢?”蘇麗追問,“您難道不相信法律最終能制裁一切,給所有人一個公平的環(huán)境嗎?”
“法律?”陳山河嘴角扯出一絲嘲諷的弧度,這弧度里帶著些許無奈和蒼涼,“蘇記者,你跑新聞,見過的事不比我少。法律是很好,但它有時候來得太慢,或者,根本到不了某些角落。在我父親躺在醫(yī)院等錢救命的時候,法律在哪兒?在宋老六欺行霸市、打斷別人腿的時候,法律又在哪兒?我們等不起,也賭不起。”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看著樓下:“我現(xiàn)在能做的,就是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圍內,立下我的規(guī)矩,保護我的人。至少在我的地盤上,不準欺男霸女,不準坑蒙拐騙,按時交稅,合法經營。這算不算一種……進步?”
蘇麗看著他的背影,一時語塞。她不得不承認,陳山河的話雖然直白甚至有些偏激,卻在一定程度上戳中了現(xiàn)實的無奈。理想主義的藍圖,在冰冷堅硬的現(xiàn)實面前,往往顯得蒼白無力。
“也許您說的是對的,在某些時候。”蘇麗最終嘆了口氣,“但我依然相信,一個健康的社會,不能長期依賴個人的‘規(guī)矩’和暴力來維持秩序。希望有一天,您和‘王朝’,能真正完全地走在陽光之下。”
陳山河沒有回頭,只是淡淡地說:“但愿吧。”
這次交談,讓蘇麗更加深刻地認識到陳山河這個人,以及他所處的這個復雜時代的悖論。也讓陳山河明白,像蘇麗這樣的知識分子,與他們這些在底層掙扎求生的人之間,存在著一條難以逾越的理解鴻溝。
理念的沖突,無法輕易調和。但這次碰撞,也讓陳山河隱約感覺到,未來若想真正走得長遠,或許……真的需要做出一些改變。只是,在眼前的生死搏殺中,這些還太過遙遠。
送走蘇麗后,陳山河對劉衛(wèi)東說:“以后和這個蘇記者打交道,要更小心。她太理想化了,容易壞事。”
劉衛(wèi)東點頭稱是。
而蘇麗回到報社,看著自己寫下的采訪手記,心情復雜。她開始懷疑,自己筆下的“真實”,究竟能多大程度上反映這個光怪陸離的現(xiàn)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