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咸魚期貨市場》
陳文昌在船艙里嗅到了資本的味道。那是半筐咸魚引發(fā)的斗毆——兩個水手為爭奪這點發(fā)腥的蛋白質(zhì),在甲板上扭作一團。他蹲下身,指尖捻起一粒滾落的鹽粒,目光卻穿過廝打的身影,落向幽暗的貨艙深處。那里堆積的咸魚早已超出航行所需,囤積者的算盤聲幾乎蓋過海浪。
“鄭和大人,”他抬起頭,迎著艦隊統(tǒng)帥疲憊的目光,“船隊需要一場交易革命。”當寫著“期魚”的竹籌開始在船員手中流轉(zhuǎn),沒人留意角落那雙眼睛——它正盯著陳文昌的統(tǒng)計筆記,瞳孔深處跳動著冰冷的火焰。
咸魚特有的腥咸氣息在甲板上彌漫開來,濃得化不開,幾乎成了凝固的實體,混著海風(fēng)咸澀的底子,鉆進每個人的鼻腔。兩個水手,一個干瘦如柴,一個滿臉橫肉,像兩頭發(fā)瘋的困獸,在眾目睽睽之下,為了地上滾落的半筐風(fēng)干海魚扭打成一團。干瘦水手被死死按在潮濕的甲板上,粗糲的木頭摩擦著他的臉,嘴里發(fā)出嗬嗬的怪叫,眼神卻死死盯著那筐被踩得變形的咸魚。周圍看熱鬧的船員們嗡嗡議論著,麻木的臉上混合著饑餓的綠光和對暴力的渴望。
“又是為口吃的!”大副王景弘的聲音像把鈍刀劈開喧嘩,他鐵青著臉,大步上前,粗暴地將兩人撕開,“沒出息的東西!拖下去,各領(lǐng)十鞭!”
混亂被壓制,但那股為生存而掙扎的絕望氣息,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心頭。陳文昌沉默地蹲下身,避開地上黏膩的魚鱗和汗?jié)n,捻起一粒滾落在甲板縫隙里的粗鹽。鹽粒在指尖微涼、粗糙。他的目光卻穿透了眼前的狼藉,投向船艙深處那些幽暗的角落——那里堆積如山的咸魚,早已超出航行所需。囤積者的算盤聲,在寂靜時仿佛比洶涌的海浪還要喧囂,敲打在每一個因分配不公而饑餓難眠的夜晚。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鹽粒無聲滑落。他迎著鄭和那雙被沉重責(zé)任壓得有些疲憊的眼睛,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甲板上的嘈雜:“鄭和大人,這樣下去不行。船隊,需要一場交易革命。”
鄭和深鎖的眉頭下,目光銳利如鷹:“交易?革命?何解?”他掃過甲板上那些衣衫襤褸、眼神空洞的船員,最終落回陳文昌臉上。
“不是簡單的買賣,”陳文昌深吸一口氣,咸腥的海風(fēng)沖進肺腑,帶來一種冰冷的清醒,“是‘期魚’。”
“期魚?”這個詞像顆怪味的石子,在鄭和的書房內(nèi)激起一圈漣漪。燭火搖曳,映照著王景弘緊抿的嘴角,他冷哼一聲:“嘩眾取寵!糧食乃軍需根本,豈容兒戲買賣?若有人囤積居奇,再高價拋售,豈非亂上加亂?”
陳文昌沒有直接反駁,只是從容地展開一張粗糙的桑皮紙,上面用炭條勾勒著幾組數(shù)字和簡單的線條。“大副請看,”他的指尖點在一處陡然上升的標記上,“這是過去半月,各船報來的咸魚實際消耗。再看這個,”指尖滑向旁邊一條平緩下滑的線,“這是按照配給定額應(yīng)消耗的量。差了多少?為何消耗銳減?因為咸魚都流入了這個無底洞——恐慌性的囤積!”
他目光掃過鄭和與王景弘:“囤積者,賭的是未來無魚可食,坐等其價飛漲。而缺糧者,今日便已難捱。這不是買賣,是人心在作祟,是信息不通下的猜忌在蔓延。”他拿起案上一枚小小的竹籌,上面刻著船號、日期和一個抽象的魚形符號,“此物為‘期魚籌’,代表未來某日交割一定數(shù)量的咸魚。今日缺糧者,可用下月部分配給額,換取他人手中今日之魚。今日囤積者,若信未來無憂,自會賣出今日之魚,換得未來額度憑證。價格,由供需自定,隨行就市。”
鄭和的手指輕輕敲擊著硬木桌面,發(fā)出篤篤的輕響,目光深不可測。王景弘還要再言,鄭和卻抬手止住:“且試之。以‘遠’字號寶船為始,陳卿主持。王卿,你派人手協(xié)理,記錄每一筆交易。”
王景弘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嘴唇翕動了幾下,最終只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遵命。”
“遠”字號寶船的底艙一角,臨時清理出的空間成了“期魚”市場。起初幾日,門可羅雀。水手們抱著胳膊,遠遠張望,眼神里全是懷疑和警惕。幾個膽大的伙夫湊近看了看那些刻著魚形和日期的竹籌,嗤笑著搖頭走開:“拿根破竹片就想換真魚?騙鬼呢!”
轉(zhuǎn)機出現(xiàn)在一個叫劉三的年輕水手身上。他病弱的老父在船上,連日配給的咸魚根本不夠熬湯吊命。看著父親蠟黃凹陷的臉頰,劉三攥著下月配給憑據(jù),一跺腳沖進了“期魚”小鋪。他用未來半個月的咸魚額度,換來了三斤沉甸甸、散發(fā)著鹽霜的咸魚。當他捧著魚,幾乎是跑著離開時,整個底艙都安靜了,無數(shù)雙眼睛死死盯著他和他懷里的魚。
消息像濺入油鍋的水滴,瞬間炸開。恐慌的囤積者開始松動——與其藏著發(fā)愁,不如換點實在的未來保障?饑餓的船員看到了希望——未來的額度也能換來今日的活命糧!竹籌開始在粗糙黝黑的手掌間流轉(zhuǎn)、摩擦、叮當作響。簡陋的木板上,每天用炭條歪歪扭扭寫下的“期魚”價格開始波動,記錄著人心和供需的微妙變化。一個老成的水手掂量著手里換來的竹籌,咧嘴一笑:“嘿,這‘魚票’…還真他娘的能當魚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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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菲菲抱著厚厚的賬冊擠到陳文昌身邊,興奮得臉頰微紅:“文哥你看!交易量翻了三倍!囤積報告少了七成!連鄭和大人都派人來問過兩次進展!”她指著賬冊上密密麻麻的符號和數(shù)字,“張一斌那家伙,硬是逼著我把每筆都畫成圖,說是什么‘K線’,看著這些曲里拐彎的線,好像…真能看出點門道?”
陳文昌的目光掠過那些代表價格起伏的線條,落在角落里一個沉默的身影上——王景弘的心腹,那個負責(zé)“協(xié)理”的文書。那人低著頭,筆尖在紙上飛快移動,記錄著每一筆交易,每一串數(shù)字,每一個參與者的名字,神情專注得近乎貪婪。
一絲不安的寒意悄然爬上陳文昌的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