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實習生鄭和》
風暴的余威還在骨縫里陰惻惻地作祟,甲板上濕漉漉的反光刺得人眼疼。羅子建剛扶著船舷站直,就看見王景弘那張古井無波的臉出現在面前。這位鄭和的心腹太監,眼神銳利如鷹,掃過他時帶著冰碴般的審視。羅子建的心猛地一沉,指尖發涼——那張被揉皺又展開、投入怒海的塑料漂流瓶草圖,終究沒能瞞過這雙眼睛。王景弘的袖口下,那張畫著可疑符號的草圖邊緣,赫然露出了一角。
“羅貢使,”王景弘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鐵釘鑿進耳膜,“鄭大人有請。”
周遭忙碌的水手們動作明顯一滯,又迅速恢復如常,但那些或驚疑或同情的目光,像細密的芒刺扎在羅子建背上。他幾乎是挪動著腳步,跟在那襲深藍曳撒之后,穿過龐大寶船迷宮般的通道。沉重的雕花木門在身后合攏,隔絕了海風與喧囂,也隔絕了他最后一點僥幸。船艙內彌漫著上好沉水香的清冽氣息,巨大的海圖在長案上鋪展,上面用細墨勾勒著海岸線與星斗般的島嶼標記。鄭和就站在那幅象征著帝國海上偉力的圖卷前,背對著門,身形挺拔如松,寬闊的肩膀撐起象征無上威儀的麒麟補子紅袍,沉默本身便已是千鈞壓力。
“大人,羅貢使帶到。”王景弘躬身稟報,聲音在凝滯的空氣里激起微不可察的回響。
鄭和緩緩轉過身。那雙閱盡滄海的眼睛,此刻沉靜無波,深潭般映著搖曳的燭光,卻比風暴肆虐時的海面更令人心悸。他并未發怒,只是目光落在羅子建身上,帶著穿透一切的審視。
“羅貢使,”鄭和的聲音低沉平緩,卻每個字都敲在羅子建緊繃的神經上,“那張圖,是何物?所指又是何方?你欲傳訊于誰?”
羅子建喉頭發緊,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他強行壓下狂跳的心臟,腦中飛快權衡。全盤托出?道出穿越的荒誕?那無異于自尋死路。他垂下眼簾,避開那令人無所遁形的目光,聲音竭力維持平穩:“回稟大人,此乃…乃我家鄉的一種祈福符箓。風暴驟起,小人一時心慌,思及故土親人,便依樣畫下投入海中,盼海神憐憫,佑我平安,絕無他意!”
“祈福符箓?”鄭和微微挑眉,緩步踱到長案旁,指尖輕輕拂過海圖邊緣,“那這符箓上的印記,”他手指精準地點向草圖一角,那里羅子建曾下意識畫了個極其簡略的經緯度交叉符號,“又作何解?此等標記之法,非我天朝所有,亦非番邦常見。”
羅子建呼吸一窒,千算萬算,沒料到鄭和竟連如此微小的細節都捕捉得如此精準。這位統帥七海的三寶太監,他的洞察力遠比史書上寥寥幾筆的描述更為恐怖。
艙內死寂。香爐里一縷青煙筆直上升,在凝重的空氣中幾乎紋絲不動。鄭和的目光如無形的重石,壓在羅子建肩頭。時間被拉得細長,每一息都無比煎熬。
就在羅子建幾乎要被這沉默壓垮,搜腸刮肚也尋不出一個更合理的解釋時,意想不到的一幕發生了。鄭和忽然撩起那身象征無上威儀的紅袍前襟,對著羅子建,這位被他視為“番邦貢使”的年輕人,竟深深一揖,行了一個極其鄭重的拜師禮!他左手撫胸,那是穆斯林尊崇的禮節,動作卻帶著中原士大夫的端方氣度。
“羅先生,”鄭和的聲音徹底變了,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天朝正使,反而帶著一種近乎渴求的鄭重,“景弘眼拙,本官卻深知先生大才!風暴之中,先生觀星定位,鎮定自若,所言風向水流變化,皆精準應驗!此等識天辨海之能,遠非尋常方士可比。”他直起身,目光灼灼,直透羅子建心底,“本官欲效仿古人,不恥下問!懇請先生暫留帥艙,隨侍左右,指點迷航!”
羅子建腦中轟然作響,一片空白。指點迷航?給鄭和當航海顧問?這變故來得太過陡峭,完全超出了他所有的預判。他看著眼前這位名垂青史的大航海家,他的姿態放得如此之低,眼神里的誠懇與求知的灼熱卻做不得假。
“大人…這…”羅子建喉嚨發干,一時語塞。
“先生不必推辭!”鄭和斬釘截鐵,不容置疑,“此事關乎船隊數萬性命,關乎圣上交托之使命!本官以人格擔保,先生在此艙中所言,出君之口,入我之耳,絕無第三人知曉!”他目光掃過侍立一旁的王景弘,王太監立刻垂首躬身,無聲地退至門邊陰影之中,仿佛融入了艙壁的雕花。
羅子建的心跳如密集的鼓點。這是機會,一個接近核心、近距離觀察這位傳奇人物的絕佳機會,更是暫時擺脫“可疑貢使”身份的護身符!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心緒,拱手還禮,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蒙大人不棄,在下…愿效犬馬之勞!”
鄭和臉上終于露出一絲釋然的笑意,大步走回海圖前:“如此甚好!先生請看,”他手指點向圖上一片用濃墨勾勒出的復雜海域,那里標注著密集的島嶼和暗礁符號,“前方乃‘萬礁林’,暗流洶涌,水道詭譎多變,古籍記載模糊。依先生之見,船隊如何穿行,方能確保萬全?”
小主,這個章節后面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后面更精彩!
羅子建湊近細看。這張明代海圖繪制精良,方位、海岸線大致準確,但細節模糊,對水文、暗礁深度的標注更是極其簡略。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指,在那片危險海域的空白處虛虛一點:“大人,若在此處…設立一處臨時了望哨如何?選快船輕舟,提前半日出發,登高望遠,將前方水道暗礁分布,水流緩急,以旗語或煙火信號傳回主隊。主隊得信,便可從容調整航路,避實擊虛。”
“了望哨?”鄭和眼中精光爆閃,仿佛一道閃電劈開了迷霧。這個概念在明代水師中并非沒有雛形,但多用于近岸或接敵偵察。羅子建提出的,是將其系統化、前置化地應用于陌生危險航道的開拓!他立刻領悟其中巨大的戰術價值,“快船前出,登高預警…妙!先生此法,化被動為主動!景弘!”
“在!”王景弘幽靈般閃出。
“即刻傳令,選兩艘哨船,配精干水手及善攀者,多備旗號火具,明日破曉前出,依羅先生所言,探查萬礁林入口水道!令其每遇轉折險處,必立高設哨,詳察傳訊!”鄭和的命令清晰果斷,帶著雷厲風行的氣勢。
王景弘領命而去,艙門開合間帶進一絲咸腥的海風。鄭和再看向羅子建時,眼神已完全不同,那是發現稀世珍寶般的激賞。他順手拿起案上一支紫毫筆,筆管溫潤,是上好的湖筆:“先生請!”他將筆遞向羅子建。
羅子建卻犯了難。明代毛筆?他這雙習慣了敲鍵盤、玩手機的手,拿起這精巧的毛筆,簡直比舉起鐵錨還沉重。他硬著頭皮接過,蘸了墨,試圖在海圖空白處標注幾個他認為重要的水文點。可那軟綿綿的筆尖完全不聽使喚,墨汁在堅韌的皮紙上洇開,畫出的線條歪歪扭扭,粗細不均,活像幾條丑陋的蚯蚓在圖上蠕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