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砧峪后山有一處天然巖洞,入口隱蔽,內部寬敞干燥,原本是團部的秘密物資儲備點之一。此刻,洞內卻被數十盞馬燈照得通明。巖壁上掛起了幾塊用鍋底灰涂黑的木板權當黑板,地上整齊地碼放著原木墩充作課椅。一百二十名學員安靜地坐著,軍裝洗得發白卻漿洗得筆挺,每個人的膝蓋上都攤著用草紙訂成的筆記本,手中的鉛筆短得幾乎握不住。
這是四團“隨營學校”第一期開班的第一堂課。
三天前,當凌云將成立隨營學校的想法在團黨委會上提出時,徐政委第一個表示支持:“老凌說得對,打掉了黑田,來了個更難纏的松井。往后仗會越打越硬,越打越復雜。光靠我們幾個老家伙沖鋒陷陣不行,得有人接班,得有一批懂戰術、懂政治、懂帶兵的骨干像種子一樣撒下去。”
各營營長起初有些顧慮——前線吃緊,一下子抽走這么多班排骨干,戰斗力會不會受影響?
“眼光要放長遠。”凌云當時這樣說,“現在我們一個團,三個營,還能應付。可未來呢?根據地要擴大,部隊要發展,要是還是我們這些人,三頭六臂也不夠用。松井封鎖我們,我們就培養人才。他卡我們的物資,卡不住我們頭腦里的東西。”
決議很快通過:第一期學員一百二十人,從全團選拔,標準三條——作戰勇敢、有一定文化基礎(至少認識五百字)、群眾威信高。學期一個月,分為軍事班、政工班、后勤班三個專業。凌云、徐政委、老趙等團領導親自授課,還請了師部派來的幾名參謀和技術骨干當教員。
此刻,巖洞內鴉雀無聲。所有學員的目光都聚焦在站在“黑板”前的凌云身上。他沒有穿正式的軍裝外套,只著一件洗得發灰的襯衣,袖子挽到肘部,手中捏著一截粉筆。
“同志們,”凌云開口,聲音在巖洞中回蕩,“今天第一課,我不講具體的戰術動作,也不講武器裝備。我想先問大家一個問題:我們為什么要打仗?”
問題很簡單,卻讓不少學員愣住了。前排一個濃眉大眼的年輕排長猶豫著舉手:“報告團長,打鬼子唄!鬼子占了咱們國家,殺了咱們親人,就得打!”
“說得對,但不全對。”凌云在黑板上寫下“抗日”兩個大字,“打鬼子,是目的之一。但打完了鬼子呢?如果只是把鬼子趕走了,換上來的是趙寶坤那樣的軍閥、是欺壓百姓的貪官污吏,我們這仗打得值不值?”
學員們陷入了沉思。后排一個略顯瘦削的文書出身的學員小聲道:“那……得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
“對!”凌云重重一點頭,寫下第二個詞:“解放”。“我們打仗,不僅僅是為了把侵略者趕出去,更是為了讓千千萬萬受苦受難的同胞得到解放。解放是什么?是不再受地主老財的剝削,是不再被貪官污吏欺壓,是能吃飽飯、穿暖衣、孩子能上學、老人有所養——是為建立一個新中國!”
他轉過身,目光掃過每一張年輕而專注的臉:“所以,你們將來無論是帶兵打仗,還是做政治工作,或是管后勤補給,心里都要裝著這兩個詞:抗日,解放。明白了為什么而戰,才知道該怎么戰,才知道該讓戰士們為什么去流血犧牲。”
巖洞里靜得能聽到馬燈燈芯燃燒的噼啪聲。許多學員的眼神從最初的茫然,漸漸變得明亮起來。
第一堂課,凌云足足講了一個時辰。他從鴉片戰爭講到甲午海戰,從辛亥革命講到軍閥混戰,用最樸素的語言勾勒出中國百年屈辱的輪廓,又清晰地指出共產黨領導的革命才是唯一的出路。這不是枯燥的說教,而是把一個個歷史事件和學員們親身經歷的苦難聯系起來——那個河北籍戰士想起被地主逼死的父親,那個江西籍班長記起被保安團燒毀的家園,那個湖南籍衛生員抹著眼淚說起逃荒路上餓死的妹妹……
當凌云講完,巖洞里久久無聲。然后,不知是誰帶頭,掌聲如同潮水般響起,在巖洞中回蕩不息。
隨營學校的課程安排得緊張而充實。
軍事班的課程由凌云和老趙親自設計。上午是基礎理論:地形學、沙盤作業、班排連戰術原則、步炮協同要點。下午是實踐演練:野外判定方位、簡易沙盤制作、實兵對抗推演。凌云甚至專門抽出時間,講解如何應對坦克、如何防范毒氣、如何在山地環境下進行反封鎖作戰——這些都是針對松井可能采取的戰法進行的預演。
“敵變我變。”凌云在講解反坦克戰術時強調,“我們沒有反坦克炮,但不能沒有反坦克的辦法。地形、炸藥、集束手榴彈、燃燒瓶——這些都是我們的武器。關鍵是要動腦子,要用最小的代價換取最大的戰果。”
他讓學員們分成小組,用沙盤模擬不同地形條件下的反坦克作戰,然后逐一講評。那些原本只會帶著戰士沖鋒的班排長們,第一次系統地思考起“為什么要這樣打”“還有沒有更好的打法”這樣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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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工班的課程則由徐政委和李秀才負責。徐政委主講黨的歷史和理論,李秀才則側重實際工作方法:如何開好一個班務會,如何做戰士的思想工作,如何發動群眾,如何開展對敵宣傳。
“做政治工作,最怕的是什么?”徐政委在一次課上問,“是脫離實際,是空談大道理。戰士們沖鋒一天,餓著肚子回來,你跟他講共產主義理想,他聽得進去嗎?你得先幫他把飯熱上,把傷口包扎好,然后才是講道理。”
他舉了個例子:有個連隊剛打完一場惡仗,犧牲了好幾個戰友,戰士們情緒低落。指導員沒有馬上開會,而是帶著炊事班給大家做了一頓熱面條,又組織輕傷員給重傷員喂飯擦身,等到晚上才點起篝火,不是開會,是讓大家說說犧牲戰友生前的故事。說著說著,有人哭了,有人握緊了拳頭。最后指導員才站起來,只說了一句話:“咱們不能讓弟兄們白死。這仇,得報。”
“這就是政治工作。”徐政委總結道,“它不在文件里,不在口號里,它在熱面條里,在篝火旁的故事里,在戰士們的心里。”
后勤班的課程最實在。后勤處長周大山主講物資管理、賬目登記、運輸調配。野戰醫院院長吳啟華和唐靜文則講授戰場急救、衛生防疫、藥品管理。甚至還有一門特殊的課——“根據地經濟”,由地方民主政府的一位干部來講授如何組織生產、如何保證稅收、如何與敵占區進行秘密貿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