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村的寧靜,是被旅部通訊員馬蹄聲踏碎的。那封周參謀長的親筆信,內容簡短卻字字千鈞,如同在平靜的湖面投下了一塊巨石。日軍大規模“掃蕩”在即,所有休整部隊立即歸建,準備迎戰。
命令傳來時,凌云正和徐政委在村頭的打谷場上,看著戰士們進行簡單的隊列操練。陽光灑在戰士們略顯臃腫的冬裝上,也映在他們經過休養后逐漸恢復神采的臉上。一種名為“家”的錯覺,剛剛在這支漂泊已久的隊伍里悄然滋生,便被這突如其來的軍令毫不留情地擊碎。
“看來,這安生日子是到頭了。”徐政委放下信紙,眉頭微蹙,但眼神里并無意外,只有屬于老戰士的沉穩和凝重。他看向凌云,“凌云同志,形勢緊迫,我們必須立刻準備開拔。”
凌云點了點頭,胸腔里那股熟悉的、屬于戰場的緊繃感再次彌漫開來。他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入肺腑,讓他因理論學習而有些澎湃的心潮迅速冷靜下來。“我明白。政委,我這就去安排。”
部隊立刻進入了臨戰前的忙碌狀態。擦拭武器,清點彈藥,打包行裝,分發干糧……原本祥和的白石村,瞬間被一種緊張而有序的氣氛所籠罩。村民們也感受到了這份緊張,紛紛拿出珍藏的雞蛋、臘肉,硬塞到戰士們手里,嘴里念叨著“打鬼子”、“平安回來”的囑托。這濃濃的魚水之情,讓每一個戰士心頭都沉甸甸的,也更堅定了他們保衛這片土地的決心。
就在這緊張的備戰間隙,一個更為深遠、關乎這支部隊未來命運的問題,不可避免地擺在了凌云和徐政委面前——改編。
事實上,這個問題自凌云部進入茅山根據地以來,便一直是懸而未決的議題。旅部、甚至師部,都對這支從南京血火中拼殺出來、戰術奇特、戰斗力強悍的部隊抱有極大的興趣和期望。將其吸收進新四軍的正式序列,不僅能增強我軍力量,更能以其為樣板,探索和提升部隊的戰術水平。周參謀長在之前的幾次通信和口頭傳達中,也已多次流露出這方面的意向。
徐政委趁著部隊準備的空隙,將凌云請到了他們臨時借用的指揮部——村公所那間簡陋的瓦房里。油燈如豆,映照著墻上那張略顯粗糙的蘇南地區地圖。
“凌云同志,”徐政委開門見山,語氣坦誠,“想必你也清楚,上級對我們這支部隊非常重視。這次反‘掃蕩’作戰,是考驗,也是一個契機。旅部首長希望,在這次戰斗結束后,能正式將我們這支隊伍納入新四軍的編制序列。這意味著我們將會有正式的番號、穩定的后勤補給、更系統的政治工作和軍事訓練。當然,”他頓了頓,目光直視凌云,“這也意味著,你和你的戰士們,將徹底成為人民軍隊的一員,接受黨的絕對領導。”
凌云沉默著,手指無意識地在粗糙的木桌面上劃過。他并不意外這個提議,甚至可以說,他一直在等待,也在思考這個問題。
接受改編,意味著告別“獨立大隊”這種相對自主的身份,完全融入一個龐大而嚴謹的軍事政治體系。這對于習慣了現代軍隊高度標準化、也領略過舊軍隊腐朽混亂的凌云而言,本身并不存在觀念上的障礙。他甚至很清楚,只有融入共產黨領導的人民軍隊,才能真正發揮他的全部能力,實現他改變歷史的抱負。他近期如饑似渴學習的理論,與徐政委、周參謀長乃至普通戰士、村民的接觸,都讓他從情感和理智上,對這支軍隊產生了強烈的認同感。
但是,他也有他的顧慮。
這支部隊的骨干,是跟著他從南京尸山血海里爬出來的老兄弟。劉順子、李秀才、馬老三……他們最初跟著他,或許只是為了活命,為了打鬼子報仇。他們對“共產黨”、“新四軍”的了解,是在這白石村才真正開始的。雖然這段時間的學習和親身體驗,讓很多人思想發生了轉變,但根深蒂固的觀念和習慣,是否能在短時間內徹底扭轉?他們是否做好了成為“人民軍隊”一分子,接受那套與舊軍隊截然不同的紀律和理念的準備?
再者,一旦接受改編,部隊的指揮權、人事任免、作戰任務,都將由上級統一安排。他凌云,是否還能像現在這樣,相對獨立地運用他那套超越時代的戰術思想?是否會因為體系的規則,而束縛住手腳?
“政委,”凌云抬起頭,目光深邃,“我本人,對加入新四軍,成為黨領導下的人民軍隊一員,沒有任何異議。這段時間的學習和生活,讓我深刻認識到,只有這里,才是真正抗日救國、為人民服務的地方。但是……”
他停頓了一下,組織著語言:“部隊里的兄弟們,情況比較復雜。很多人對咱們黨的政策理解還不深,一下子要改變身份,我怕……會引起一些不必要的思想波動。尤其是眼下大戰在即,軍心穩定是第一位的。”
徐政委認真地聽著,臉上沒有絲毫的不悅,反而露出了理解的笑容。“凌云同志,你能考慮到這些,說明你是真正為部隊著想,為戰士們負責。你的顧慮很有道理,思想轉變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需要耐心和引導。上級也并非要求我們立刻、無條件地完成所有改編程序。首長們的意見是,可以先明確改編意向,在戰斗中進一步磨合,讓戰士們通過實踐,切身感受成為人民軍隊的光榮和責任。具體的整編工作,可以在反‘掃蕩’勝利后,穩步推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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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起油燈,湊近地圖,光線將他的臉龐映得格外清晰:“至于你擔心的指揮和戰術問題,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黨和軍隊歷來重視發揮軍事指揮員的主動性和創造性。像你這樣的優秀指揮員,正是我們迫切需要的人才。上級希望吸收你們,看中的就是你們獨特的戰斗力和先進的戰術思想,絕不是要把你們的手腳捆住。相反,在統一的戰略目標下,你們將會獲得更大的舞臺。”
徐政委的話,像一陣暖風,吹散了凌云心中的部分迷霧。他意識到,自己的某些擔憂,或許是源于對這支人民軍隊運作機制還不夠深入的了解。
當天夜里,凌云沒有立刻休息,而是將劉順子、李秀才、馬老三等幾名核心骨干召集到了自己的房間。他沒有直接傳達旅部的改編意向,而是先詢問了他們對當前形勢和部隊未來的看法。
“隊長,這還有啥說的?鬼子要來掃蕩,咱們就跟他們干!從南京出來,咱就沒怕過!”劉順子依舊是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拳頭攥得緊緊的。
李秀才則顯得沉穩許多:“隊長,我覺得在白石村這段時間,兄弟們的心氣都不一樣了。以前就是想著打鬼子、活命,現在……好像知道了為啥要打鬼子,為誰打鬼子。幫老鄉干活,教娃娃識字,感覺……挺不一樣的。”他推了推眼鏡,似乎在尋找合適的詞語。
馬老三嘿嘿一笑,露出被煙熏黃的牙齒:“是啊,隊長。這兒的百姓對咱們是真心好,不像以前……反正,我覺得跟著你,跟著新四軍,路子沒錯!就是不知道,咱們這‘獨立大隊’的名號,還能不能一直叫下去?”
話題自然而然地引向了未來。
凌云看著眼前這些生死與共的兄弟,心中感慨萬千。他緩緩開口,將旅部希望部隊在戰后接受新四軍正式改編的意向,以及徐政委代表組織所做的承諾和解釋,坦誠地告訴了大家。
房間里一時間陷入了沉默。只有油燈燈芯偶爾爆開的噼啪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