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聲突如其來的、并非來自日軍或土匪的槍響,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激起了巨大的恐慌漣漪。所有沉浸在悲傷和疲憊中的人瞬間被驚醒,下意識地抓起了武器,緊張地望向槍聲傳來的方向——與黑風寨布條發現地相反的東側山脊。
黑暗中,只有山風呼嘯,再無任何聲息。那聲槍響之后,一切又歸于死寂,仿佛只是幻覺,卻又無比真實地敲打在每個人緊繃的神經上。
“怎么回事?!”凌云壓低聲音,厲聲詢問匆匆從高處哨位滑下來的哨兵。
哨兵臉色發白,喘息著搖頭:“看不清!太黑了!就聽見槍響,好像看到那邊林子里有火光閃了一下,就沒了…沒看到人!”
未知的威脅最令人恐懼。日軍、土匪、現在又多了這神秘的第三方…這支傷痕累累的隊伍仿佛陷入了無形的羅網,四面八方都潛藏著致命的危機。
“加強戒備!沒有命令,不準開火!”凌云再次下令,心臟卻不斷下沉。敵情不明,貿然行動只會死得更快。
然而,比外部威脅更快侵蝕隊伍肌體的,是內部不斷蔓延的絕望和迷茫。
一夜之間,又有三名傷員在極度痛苦中離世。那個經歷了殘酷截肢的張伢子最終也沒能挺過去。簡易的窩棚外,又多了幾個小小的土包。幸存下來的人們,看著同伴草草掩埋的遺體,看著自己身上無法得到有效處理的傷口,感受著腹中難以忍受的饑餓和寒冷,一種前所未有的消極情緒如同瘟疫般擴散開來。
天光漸漸放亮,灰白色的光線透過稀疏的樹林,照亮了一張張麻木、疲憊、寫滿絕望的臉龐。沒有人說話,窩棚區死氣沉沉,甚至連傷員的呻吟都變得有氣無力。
壓抑的寂靜中,第一個不和諧的聲音,從一個角落低聲地、試探性地響了起來。
“隊長…”說話的是個胳膊受傷的年輕士兵,叫田小栓,他聲音沙啞,眼神躲閃,“咱們…咱們還要走到啥時候去啊?”
這話像是一根針,刺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許多低垂的頭顱微微抬起,目光復雜地看向凌云,又看向田小栓。
凌云心中一凜,看向他:“你什么意思?”
田小栓似乎被凌云的目光嚇到,縮了縮脖子,但最終還是鼓起勇氣,帶著哭腔說道:“咱們從南京出來…死了這么多弟兄…現在彈盡糧絕,傷的傷,病的病…前后左右都是鬼子土匪…這深山老林,根本走不出去啊!”
他越說越激動,眼淚流了下來:“再走下去…是不是…是不是都得死在這兒?像張伢子他們一樣…連個收尸的人都沒有…”
“閉嘴!田小栓!你胡說八道什么!”石頭在一旁厲聲呵斥,但他自己的眼神里也帶著難以掩飾的疲憊和動搖。
“我說錯了嗎?!”田小栓猛地抬起頭,紅著眼睛反駁,“石頭哥!你看看大家!還有幾個人能打仗?還有幾顆子彈?咱們到底要去哪兒?去干什么啊?!就在這山里等死嗎?!”
他的話,無疑說出了許多人心中的疑問。繼續戰斗?拿什么戰斗?走向哪里?目的是什么?這些原本被求生本能壓抑的問題,在連續的犧牲、傷病和絕望的環境下,不可避免地浮現出來。
另一個年紀稍大些的老兵,也悶聲悶氣地開口,語氣充滿了悲觀:“就算…就算咱們運氣好,繞出去了…又能怎么樣?南京沒了,國軍敗了…外面全是鬼子…咱們這點人,能干什么?還不如…還不如想辦法各自散了,或許…或許還能有條活路…”
“解散回鄉”這個詞雖然沒有直接說出來,但意思已經再明顯不過。
“放屁!”
一聲怒吼炸響!竟是重傷未愈、一直靠坐在窩棚邊的趙德厚!他因為激動,傷口又被崩裂,鮮血滲出紗布,但他毫不在意,雙目圓睜,死死瞪著那幾個發聲的士兵:
“散了?回家?你們他媽的回哪個家?!南京城里的家還在嗎?!你們家里的爹娘婆姨娃娃,說不定早就被鬼子…!”他后面的話哽在喉嚨里,說不下去,只有胸膛劇烈起伏。
“老子這條命是王老栓換回來的!那么多弟兄死在路上,是為了讓你們當逃兵散伙的嗎?!要散你們散!老子就是爬,也要跟著隊長,多殺一個鬼子算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