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火的余音徹底消失在幽深的山谷后方,如同噩夢初醒,只留下耳中嗡嗡的回響和空氣中尚未散盡的硝煙味。野人溝——或者說韋阿寶口中那更令人不安的“鬼哭坳”——的腹地,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唯有那條不知名的山澗,依舊不知疲倦地奔流,水聲在這過分靜謐的環境里顯得格外突兀。
隊伍癱倒在溪邊冰冷的巖石和濕滑的苔蘚上,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頭的軟泥。沒有人說話,只有劇烈到極致的喘息,和劫后余生無法抑制的顫抖。汗水、溪水、血水混在一起,從破爛的軍服上滴落,在身下匯成一小灘渾濁的水漬。
極度的疲憊和緊張過后,是幾乎要將人吞噬的虛脫感。許多人甚至沒有力氣去慶幸暫時擺脫了追兵,只是茫然地睜著眼睛,望著被高大樹冠切割得支離破碎的、漸漸黯淡下來的天空。
凌云靠坐在一塊長滿青苔的巨巖下,感覺全身的骨頭都在呻吟,每一處傷口都像是有火在灼燒。他艱難地抬起仿佛灌了鉛的手臂,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漬和污血,目光緩緩掃過眼前這支殘破不堪的隊伍。
東倒西歪,人人帶傷,衣衫襤褸,目光空洞。與從南京城中突圍時相比,規模已然縮小了太多太多。一種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感覺壓上他的心頭。
必須清點人數。必須知道,他們到底還剩下什么。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而潮濕的空氣,強迫自己站起來。身體晃了一下,旁邊的石頭下意識地伸手扶了他一把。
“全體…集合。”凌云的聲音嘶啞得幾乎不成調,在這寂靜的山谷里卻清晰可聞。
命令下達,反應卻異常遲緩。人們像是從深沉的睡夢中被強行喚醒,動作麻木而緩慢地相互攙扶著,艱難地聚攏過來。隊伍稀稀拉拉,再也無法站成整齊的隊列,許多人只能靠著巖石或同伴才能站穩。
凌云站在隊伍前,目光從每一張或熟悉或陌生的臉上緩慢劃過。每一張臉上都刻滿了疲憊、傷痛和尚未褪去的驚恐。他看到了緊緊跟在自己身邊、臉上多了幾分堅毅卻難掩稚氣的石頭;看到了抱著只剩空架子的機槍、眼神兇狠卻難掩悲慟的趙德厚,王老栓的犧牲對他打擊極大;看到了臉色蒼白、依靠著巖石才能站立的李秀才;看到了沉默寡言卻眼神銳利的獵戶韋阿寶;也看到了那些僅存的學生兵和難民,他們眼中的惶恐最為深重。
他開始一個一個地數。
“第一隊,報數!”
“…”
回應稀落,許多位置空著,永遠空著了。
“第二隊…”
“…”
人數再次銳減。
每報出一個數字,都像是一把冰冷的錐子,刺在凌云的心上。那些空缺的位置,曾經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是劉順子,是王老栓,是錢鐵山,是馬老三,是許許多多連名字都來不及記住的弟兄…
清點的過程緩慢而壓抑。傷員被單獨攙扶到一邊,由略懂包扎的人進行最簡陋的處理——清洗,撒上最后一點磺胺粉,用撕下的干凈布條捆扎。慘叫聲和壓抑的呻吟聲不時響起。
當最后一個人數完,凌云沉默地站在原地,閉上了眼睛。一個冰冷的數字在他腦海中成型,沉重得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戰斗人員,算上他自己,僅存一百一十七人。其中超過半數帶傷,重傷員就有近二十人,能否撐過今晚都是未知數。
非戰斗人員(學生、難民)稍好一些,但也只剩八十三人。他們雖然直接戰斗傷亡較少,但連日奔波的驚嚇、饑餓和傷病同樣奪走了一些體弱者的生命。
總計,兩百人整。
從南京城中最初聚集的數百人,一路血戰,一路犧牲,穿越火海,攀越懸崖,突破鐵壁…走到這紫金山深處不為人知的荒谷之中,就只剩下這最后兩百殘兵敗將,人人帶傷,彈盡糧絕。
一股巨大的悲涼和無力感,幾乎將凌云擊垮。他仿佛能看到無數犧牲的弟兄在黑暗中注視著他。
“彈藥清點。”凌云強迫自己繼續,聲音沒有任何起伏。
結果更加令人絕望。步槍子彈平均每人不足十發,輕機槍子彈只剩最后一條半彈鏈,手榴彈和“轟天雷”全部耗盡。那挺寶貴的捷克式,槍管打得通紅,幾乎快要報廢。武器狀況堪憂,許多刺刀彎曲崩口,步槍撞針疲勞。
“糧食…和水。”凌云的聲音干澀。
清水暫時不缺,山澗水可以燒開飲用。但食物…所有繳獲的日軍干糧和之前搜集的一點炒米早已吃光。壓縮餅干只剩最后可憐巴巴的幾小塊,根本不夠分。
他們陷入了有水源卻無糧草的絕境。饑餓,這個暫時被求生壓力掩蓋的魔鬼,即將再次露出獠牙。
清點完畢,殘酷的數據擺在每個人面前。隊伍陷入了更深的沉默,一種看不到明天的絕望氣氛開始彌漫。有人開始低聲啜泣,不是害怕,而是對未來的茫然和無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