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天地間是一片冰冷的黛藍色。紫金山深處這片無名斜坡上,枯草凝霜,寒風如同無數細小的冰針,穿透破爛的軍衣,刺入早已麻木的肌膚。然而,比寒風更冷的,是眼前那一道驟然橫亙于前的、死神鐮刀般的日軍防線,以及身后隱約傳來的、越來越清晰的追兵槍聲與犬吠。
前無去路,后有追兵。這八個字所代表的絕境,以前所未有的具體和殘酷的形式,壓在了每一個剛剛從懸崖地獄中爬出來的幸存者心頭。
那一道道新翻泥土勾勒出的戰壕輪廓,那一圈圈猙獰的鐵絲網,那沙包壘砌的機槍巢后隱約晃動的鋼盔影子,還有那面在漸亮天色中顯得格外刺目的膏藥旗…無一不在冰冷地宣告:他們拼盡最后氣力攀越懸崖換來的,并非生天,而只是一個稍大一些的、即將被徹底合攏的包圍圈。
“完了…”一個年輕的士兵喃喃自語,手中的步槍“哐當”一聲掉落在巖石上,他整個人也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般癱軟下去,眼神徹底失去了光彩。這聲低語,道出了許多人心中那根緊繃弦絲的斷裂。
絕望,如同最濃重的墨汁,迅速在隊伍中蔓延開來。疲憊、饑餓、傷痛、以及接連不斷的希望破滅,徹底榨干了最后一絲心氣。有人開始低聲啜泣,有人目光呆滯地望著前方防線,仿佛已經看到了自己的結局。連王老栓這樣的悍將,也只是靠著一塊巖石劇烈喘息,胸口起伏,眼中充滿了血絲和一種近乎野獸被困的狂躁與無力。
獵戶馬老三臉色慘白,喃喃道:“繞不過去了…這條線卡死了所有能走的路…后面是崖,兩邊是深澗…沒路了…真的沒路了…”
李秀才徒勞地攤開那張早已無用的地圖,手指顫抖地停留在代表此刻位置的空白處,仿佛想從虛無中摳出一條生路。
隊伍被困在了這道狹窄的山脊上,進退維谷,成了真正的甕中之鱉。背后的槍聲和狗吠聲如同催命的符咒,每一聲響,都意味著死亡的絞索又收緊了一分。
凌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他的目光如同被焊死了一般,死死盯著百米外那道沉默卻散發著致命威脅的日軍陣地。大腦在瘋狂地運轉,計算著一切可能——強攻?火力、兵力、士氣,全面劣勢,無異于以卵擊石。固守?這片光禿禿的斜坡無險可守,一旦身后追兵趕到,兩面夾擊,頃刻間就會全軍覆沒。分散突圍?四周地形險惡,日軍顯然已張開大網,分散只是死得更快更零碎。
每一條路,都通向死亡。
冰冷的絕望感也試圖吞噬他,但他強行將其壓了下去。他知道,自己此刻哪怕流露出一絲一毫的動搖,這支隊伍就會瞬間崩潰。
他緩緩轉過身,目光掃過那一張張或絕望、或麻木、或瘋狂的臉龐。他看到摔落武器的士兵,看到低聲哭泣的新兵,看到喘息的老兵,也看到了依舊緊握武器、將目光投向他的王老栓、石頭、趙德厚…
他的目光最終落在了隊伍中那些傷員身上。他們被同伴攙扶著,或躺或坐,傷勢輕重不一,但眼神卻出乎意料的平靜。那位在斷崖下主動要求留下阻擊的老兵李長順的身影,仿佛又出現在眼前。
犧牲…已經太多了。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一股熾熱的、近乎瘋狂的決絕,如同巖漿般在他胸腔內翻騰、積聚,最終沖垮了所有猶豫和恐懼。
他猛地深吸了一口冰冷徹骨的空氣,大步走到斜坡中央一塊稍高的巖石上,轉過身,面向所有人。
他的動作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哭泣聲停止了,喘息聲壓低了,絕望的目光重新匯聚到他身上。
凌云站在那里,身形因為疲憊而有些搖晃,但他的脊梁挺得筆直,眼神如同淬火的寒鐵,銳利而滾燙。他沒有立刻說話,只是用這目光緩緩掃過每一張面孔,仿佛要將這些共同經歷了地獄之旅的袍澤面孔深深刻入靈魂。
寂靜中,只有寒風刮過的嗚咽和身后越來越近的追兵聲響。
終于,他開口了。聲音嘶啞、干裂,卻如同破曉的鐘聲,清晰地敲打在每個人的耳膜上,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弟兄們!”
僅僅三個字,卻仿佛耗盡了極大的氣力,也讓所有人心頭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