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不見底的斷崖如同大地猙獰的裂口,橫亙在前,徹底吞噬了隊伍最后一絲僥幸。崖間呼嘯而過的冷風,帶著絕望的氣息,刮過每一張因疲憊和震驚而僵硬的臉龐。后方,雖然被孫昌小隊用生命引開部分,但主力日軍的追擊槍聲依舊如同索命的鼓點,不依不饒地逼近,越來越清晰,甚至能依稀分辨出日軍軍官的呵斥聲。
前無去路,后有追兵。隊伍陷入了建軍以來最徹底、最令人窒息的絕境??只湃缤烈甙阍诜菓鸲啡藛T中蔓延,有人癱軟在地,低聲啜泣;有人茫然四顧,眼神空洞。就連久經戰火的老兵,此刻也面露絕望,握槍的手指因用力而發白。
凌云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太陽穴突突直跳。他強迫自己冷靜,目光如同鷹隼般快速掃視著周圍環境——陡峭的崖壁光滑無處著手,繞行地圖顯示需耗時良久,時間是他們最奢侈的東西。強行攀爬?無異于集體自殺。原地固守?彈藥將盡,傷員累累,結局只能是全軍覆沒。
每一個選項的終點,似乎都指向毀滅。
就在這死一般的寂靜和壓抑中,一個沙啞卻異常平靜的聲音,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凌長官…”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那位失去左腿、一直由兩名學生兵輪流背負的老兵李長順,不知何時已被輕輕放在一塊相對平坦的巖石上。他背靠著冰冷的石壁,臉色因失血和疼痛而蒼白如紙,但那雙深陷的眼睛卻亮得驚人,里面沒有恐懼,只有一種看透一切的平靜和決絕。
他環視了一圈周圍那些或躺或坐、同樣重傷難行的戰友,彼此間交換了一個無聲卻了然的眼神。然后,他的目光再次定格在凌云臉上,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別管我們了?!?/p>
這話如同驚雷,在死寂的崖谷炸響。所有人都愣住了,難以置信地看向他。
李長順艱難地喘了口氣,繼續道,語氣甚至帶上了一絲不容置疑的催促:“給我們…留幾顆手榴彈。你們…趕緊想辦法走!再拖下去,一個都活不了!”
“老李!你胡說八道什么!”王老栓紅著眼睛吼道,想要上前。
“閉嘴!聽我說完!”李長順猛地提高音量,因激動而劇烈咳嗽起來,嘴角滲出一絲血沫。他緩了口氣,目光掃過凌云、王老栓、石頭等所有骨干,一字一句,沉重如山:“俺們這幾個,腿斷了,肚子穿了,走是肯定走不脫了。硬要抬著,就是拖累大家,一起死!”
他指了指身后隱約傳來槍聲的方向:“鬼子就在屁股后面!你們還有能打的,還有這些娃娃,不能都折在這兒!總得有人沖出去!俺們留下,還能有點用!”
“對!凌長官,留下我們!”
“給我們槍!留點手榴彈!老子臨死也要崩掉鬼子幾顆牙!”
“長官,走吧!別讓弟兄們白死!”
其他幾名重傷員也紛紛掙扎著開口,語氣激動卻堅定。他們有的腹部重傷,氣息微弱;有的炸斷了手臂,紗布已被鮮血浸透;有的高燒不退,神智卻異常清醒。求死的意志,在此刻匯聚成一股悲壯而驚人的力量。
凌云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他看著那一張張熟悉或不熟悉、此刻卻同樣寫滿決絕的面孔,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經歷過無數次生死抉擇,但沒有一次像現在這樣,仿佛要將他的靈魂都撕裂。理智冰冷地告訴他,李長順說的是唯一殘酷的現實。帶著這些重傷員,絕無可能擺脫追兵,唯一的結局就是一起玉碎于此。放棄他們,主力或許還能有一線生機…
可是,放棄…這兩個字重逾千鈞!這些都是跟著他從南京尸山血海里殺出來的弟兄!是信任他、將性命交托給他的袍澤!
“不行…絕對不行!”學生兵出身的李秀才第一個哭喊出來,眼淚混著臉上的灰泥淌下,“要死一起死!我們不能丟下你們!”
“放屁!”李長順猛地厲聲呵斥,目光如刀般掃過那些情緒激動的年輕士兵和學生,“一起死?那誰給南京城死的那么多老少爺們報仇?誰以后去打鬼子?是你們這些能跑能跳的!不是我們這些廢人!婆婆媽媽的,像個當兵的樣子嗎?!”
他的話如同鞭子,抽打在每個人的心上。悲傷和絕望被一種更強烈的悲憤和屈辱所取代。
王老栓死死咬著牙,牙齦幾乎要咬出血來,他別過頭,不忍再看。石頭死死攥著拳,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凌云閉上眼,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帶著血腥味的空氣。再睜開時,眼中那劇烈的掙扎已被一種深不見底的痛苦和冰冷的決斷所取代。他知道,這個命令一下,他將永遠背負這沉重的十字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