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臺里那冰冷的、重復的明碼電文,如同數九寒天里一盆摻著冰碴的冷水,兜頭澆在了坑道內每一個人的心上。
“自行突圍……”
簡單的四個字,卻重逾千鈞,瞬間抽空了所有人剛剛因聲望和援助而積攢起來的些許力氣。
死寂。
比之前任何一次戰斗失利、任何一次彈盡糧絕時更加深沉、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空氣中彌漫著一種信仰崩塌后的茫然和無措。
王老栓猛地一拳砸在土壁上,泥土簌簌落下,他雙目赤紅,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卻一個字也罵不出來,只剩下粗重如同風箱般的喘息。幾個新加入的士兵癱軟在地,眼神空洞,仿佛被抽走了脊梁骨。就連一向冷靜的石頭,擦拭步槍的動作也停滯了,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
李秀才臉色慘白,雙手微微顫抖,幾乎握不住記錄電文的鉛筆。他喃喃自語:“怎么會…怎么會這樣…唐司令他們…怎么就…”
凌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巨大的憤怒、悲涼、以及一種被徹底背叛的冰冷感,如同毒蛇般噬咬著他的內心。他堅守至今,浴血奮戰,不僅僅是為了活下去,更因為內心深處相信著這座城市的抵抗有其意義,相信著高層無論如何總會有后續的部署和接應,哪怕只是象征性的。
然而,這道命令,這赤裸裸的“自行突圍”,徹底撕碎了所有偽裝。所謂的“南京保衛戰”,所謂的“與城共存亡”,到最后,竟成了用無數基層士兵和百姓的鮮血與生命,為少數人的倉皇逃離所上演的殘酷帷幕!
這不是撤退,這是潰逃!這是將幾十萬軍民徹底拋棄在這座人間地獄里,任由日軍屠戮!
“不可能!這一定是鬼子的詭計!干擾電臺,假傳命令!”一名原憲兵猛地抬起頭,嘶聲喊道,試圖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凌云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污濁冰冷的空氣,強迫自己從巨大的情緒沖擊中冷靜下來。他再次睜開眼時,目光已經恢復了慣有的銳利,只是深處蘊藏著難以化開的寒冰。
“猴子!”他聲音沙啞地命令道,“帶你的人,立刻從最安全的通道出去!不要接敵,只看,只聽!我要知道現在城里到底發生了什么!特別是挹江門、下關碼頭方向!”
“是!”猴子也知道事情重大,立刻帶著兩個最機靈的戰士鉆出了坑道。
等待的時間,每一秒都無比煎熬。坑道內無人說話,只有沉重的呼吸聲和傷員偶爾壓抑不住的呻吟。那臺沉默的電臺,此刻仿佛成了一個散發著不祥氣息的黑匣子。
時間緩慢流逝。大約一個多小時后,猴子三人如同從水里撈出來一樣,渾身濕透,連滾爬爬地回來了,臉上毫無血色,寫滿了驚駭和恐懼。
“隊…隊長…”猴子上氣不接下氣,聲音里帶著哭腔,“亂了!全亂了!城里到處都是潰兵!像沒頭蒼蠅一樣亂跑!好多人都往挹江門擠,人山人海,互相踩踏…根本…根本過不去!”
另一個戰士補充道,聲音顫抖:“碼頭…碼頭那邊根本沒幾條船!好多部隊為了搶船自己打起來了!開槍!對著自己人開槍!鬼子…鬼子的炮一直在往江里打…江面上全是死人…”
最可怕的是第三個戰士帶來的消息:“我們看到…看到好多當官的…坐著小車,帶著衛兵,早就…早就過江了!根本沒人管后面的弟兄!”
偵察兵帶回的消息,如同最后的重錘,徹底擊碎了所有人殘存的僥幸。
電臺的命令是真的。高層的崩潰,是事實。此刻的南京,已經徹底失去了指揮,變成了一座被死亡和混亂徹底吞噬的孤島。
崩潰,如同瘟疫,開始從外部向坑道內部蔓延。
“跑…跑吧!隊長!我們也跑吧!”一個新加入不久的士兵突然崩潰大哭起來,“留在這里也是死!去江邊,說不定…說不定還能搶到一條船!”
“對!去江邊!”恐慌的情緒迅速傳染開來,“跟大部隊一起沖,總能沖出去!”
“長官!帶我們走吧!求求你了!”
混亂的聲浪開始在坑道內回蕩,求生的本能壓過了紀律和秩序。一些人開始下意識地抓起自己的東西,向出口涌去。
“都他媽給我站住!”王老栓猛地拔出駁殼槍,砰地一聲對天鳴槍!槍聲在狹窄的坑道內震耳欲聾,暫時鎮住了騷動。
“慌什么!都想去找死嗎?!”王老栓目眥欲裂,“沒聽見猴子說的嗎?江邊現在就是鬼子的屠宰場!去了就是送死!”
“那留在這里不一樣是等死嗎?!”有人絕望地反駁,“早死晚死有什么區別!”
“就是!橫豎都是死!”
恐慌和絕望如同病毒般擴散,隊伍第一次出現了分裂的跡象。新老成員之間原本稍有彌合的裂痕再次顯現,信任在迅速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