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暮色西山》
暮色四合,最后一縷橘紅的霞光掙扎著沉入西山,將李家大宅飛翹的檐角勾勒出猙獰的剪影。書房內(nèi),一方上好的端硯連同半池濃墨,被李員外狠狠摜在地上,“砰”地一聲巨響,碎裂的黑玉四濺,墨汁如潑開的污血,瞬間洇染了昂貴的波斯地毯。
“反了!簡直反了天了!”李員外那張保養(yǎng)得宜、平日里慣常端著儒雅假面的臉,此刻因暴怒而扭曲漲紅,青筋在太陽穴突突狂跳,像盤踞的毒蟲。“一個下賤的獵戶!一個山野的村姑!竟敢…竟敢如此羞辱于我!”他咆哮著,聲音嘶啞,唾沫星子噴在垂手侍立、噤若寒蟬的王管家臉上。
王管家眼皮都沒敢抬,腰彎得更深了,幾乎對折。他深知老爺此刻的怒火能焚毀一切。
李員外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他猛地轉(zhuǎn)身,一把抓起書案上那張被揉皺又攤開的紙——上面是村里眼線送來的密報。指尖用力,幾乎要將薄紙摳穿。“花家那小賤人…竟敢當眾拒婚!還有那個陳巧兒…”他咬牙切齒,每一個字都淬著冰碴,“一個不知道從哪個石頭縫里蹦出來的野種,也配?也敢染指我看上的人?!”
他眼前浮現(xiàn)出花七姑月下采茶時那靈動如鹿的身影,那纖細卻蘊藏著韌勁的腰肢,那在勞作中依舊清亮動人的歌聲…這本該是他囊中之物!一個卑賤的獵戶,憑什么?憑什么用他那骯臟的手,去觸碰那本該屬于他李某人消受的潔凈?這不僅僅是奪愛,更是對他多年積攢的、不容任何人忤逆的權(quán)威的踐踏!像有人用沾滿泥濘的草鞋,狠狠踩在了他精心保養(yǎng)、象征身份的臉面上。
恥辱和暴怒交織,灼燒著他的五臟六腑。
“老爺息怒,”王管家覷著空檔,小心翼翼地開口,聲音像被砂紙磨過,“為這等下賤胚子氣壞了身子骨,不值當。”他頓了頓,眼中掠過一絲與年齡不符的陰鷙狠辣,“花家不識抬舉,那花七姑不知好歹,還有那個不知死活的陳巧兒…既然他們敬酒不吃,那就只好…請他們吃罰酒了。”
李員外喘著粗氣,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王管家那張溝壑縱橫、寫滿世故與算計的臉。書房內(nèi)死寂一片,只有他粗重的呼吸聲和窗外歸巢烏鴉幾聲凄厲的啼叫。
半晌,他眼中狂暴的怒火沉淀下去,化作深潭底部更令人心悸的冰冷殺意。他慢慢坐回那張寬大的紫檀木圈椅里,手指無意識地、一下下叩擊著光亮的扶手,發(fā)出沉悶的篤篤聲,如同敲在人心上。
“好,”他終于開口,聲音低沉得可怕,像從地縫里擠出來,“王福,這事,交給你去辦。干凈些。”他抬起眼皮,那目光陰冷如毒蛇的信子,“那個獵戶…我要他身敗名裂,生不如死!至于花七姑…不識抬舉的東西,”他嘴角扯出一個殘忍的弧度,“先斷了她的念想,讓她知道,沒了那個野男人,她什么也不是!最后…還是要乖乖地,自己爬進我李家的門!”
“是,老爺!”王管家腰桿猛地一挺,渾濁的老眼里精光四射,那是嗅到血腥味的鬣狗才有的興奮,“老奴明白!定叫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獵戶,后悔從娘胎里爬出來!”他躬身,悄無聲息地倒退著,像一道融入陰影的鬼魅,退出了彌漫著墨臭與殺機的書房。
夜,深得像化不開的濃墨。幾顆疏星有氣無力地釘在天幕上。后山通往陳巧兒那間簡陋木屋的小徑,早已被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吞噬。然而,在這片沉寂的黑暗里,幾雙眼睛卻如同鬼火般亮著,閃爍著不懷好意的幽光。
“呸!”張衙內(nèi)狠狠啐了一口濃痰,粘膩地砸在腳邊的腐葉上。他煩躁地扭動著被昂貴綢緞包裹卻依舊顯得臃腫的身體,山間夜晚的濕冷透過衣料直往骨頭縫里鉆,蚊蟲更是不停歇地在他肥膩的脖頸和臉上轟炸,叮出一個個紅腫的包。“王伯!這要等到猴年馬月去?凍死小爺我了!”他壓著嗓子抱怨,聲音里全是養(yǎng)尊處優(yōu)慣出來的不耐,“那獵戶崽子這會兒怕是早摟著花七姑鉆熱被窩了!咱們貓在這兒喂蚊子,圖什么?”
他身邊,王管家如同一截枯朽的老樹樁,紋絲不動地隱在一叢茂密的刺藤后面。月光吝嗇地漏下幾縷,勉強照亮他半邊臉,溝壑縱橫,毫無表情,只有那雙深陷的眼窩里,兩點寒芒死死鎖定著下方不遠處、在夜色里只剩下一個模糊輪廓的小木屋。
“衙內(nèi),稍安勿躁。”王管家的聲音干澀低啞,不帶一絲情緒,像兩塊粗糙的石頭在摩擦,“老爺要的,不是一時之快,是釜底抽薪。要毀一個人,得先找準他的七寸,捏住了,慢慢碾碎。”他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捻著身旁一片鋸齒狀的草葉,那動作輕柔,卻莫名透著一股令人頭皮發(fā)麻的狠勁。“等。”
就在這時,木屋那扇吱呀作響的破門被推開了。昏黃的油燈光暈潑灑出來一小片,映出一個纖細的身影。是花七姑。她臂彎里挎著個小竹籃,里面似乎是些洗凈的草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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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來了!”旁邊一個精瘦的漢子低呼,聲音里帶著發(fā)現(xiàn)獵物的興奮。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
花七姑并未立刻離開。她站在門口那片昏黃的光暈里,回身對著門內(nèi),似乎在輕聲說著什么。光影在她清麗的側(cè)臉上跳躍,勾勒出柔和溫婉的線條。隨即,門內(nèi)伸出一只骨節(jié)分明、帶著明顯勞作痕跡的手,輕輕替她攏了攏鬢邊一縷被夜風(fēng)吹亂的碎發(fā)。那動作自然、親昵,充滿了無聲的呵護。
張衙內(nèi)看得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怒火中燒的低吼,拳頭攥得咯咯作響:“媽的…這野種…他憑什么?!”
王管家枯槁的臉上依舊沒有任何波瀾,只是那鎖定在木屋方向的眼神,更加陰冷銳利了幾分。他像一頭經(jīng)驗老到的豺狼,在暗處耐心地觀察著獵物的每一個習(xí)慣,每一處軟肋。
“看清楚了?”王管家終于開口,聲音低得幾不可聞,卻字字清晰,“情意正濃,難舍難分。這便是他的軟肋,也是他的催命符。”他微微側(cè)頭,對身后一個身形瘦小、眼神活泛的家丁吩咐,“小六子,明日一早,你就去村里‘串串門’。記住,話要像風(fēng)吹柳絮,不經(jīng)意地飄出去——就說陳巧兒這小子,不知用了什么邪門的法子,把花家姑娘迷得神魂顛倒,連祖宗規(guī)矩和李員外這樣天大的臉面都不要了…嘖嘖,怕是山里的精怪附了體,專吸女子魂魄的。”
小六子立刻點頭哈腰,臉上堆起諂媚又精明的笑:“王伯放心!小的明白!保管傳得有鼻子有眼兒,讓唾沫星子淹死他!再添點油,說他那打獵的手藝也來得古怪,怕是跟山魈做了交易,用邪術(shù)換來的…”
“嗯。”王管家從鼻腔里哼出一個冰冷的音節(jié),表示認可。他枯槁的手指再次捻動,那片鋸齒狀的草葉終于承受不住,無聲地斷成兩截,汁液染綠了他干枯的指尖。目光再次投向木屋,那最后一點昏黃的燈火已然熄滅,整個木屋徹底融入了后山沉沉的黑暗之中,寂靜無聲。
“走吧。”王管家緩緩直起身,枯瘦的身影在夜色里如同一截移動的墓碑。他的聲音像淬了冰的針,扎進濃重的黑暗里,“好戲,才剛剛開場。”
翌日,正午的日頭毒辣辣地懸在頭頂,像個巨大的白熾火球,無情地炙烤著大地。后山向陽坡上,一片稀疏的松林勉強投下些斑駁的碎影。陳巧兒半跪在一塊裸露的巖石后,汗水順著他古銅色的臉頰和脖頸蜿蜒而下,浸濕了粗麻布短褂的前襟,緊緊貼在賁張的肌肉上。他全神貫注,正用一柄磨得鋒利的小刀,小心地削切著手中一根堅韌的老藤。
在他身旁,散落著幾件剛剛完工的“小玩意兒”。一個利用樹杈和堅韌皮筋制作的簡易彈弓,皮筋的拉伸力經(jīng)過精確計算,射程遠超村中孩童玩的那種;一個利用杠桿原理、只需輕輕一扳就能將沉重捕獸夾支起的省力裝置,機關(guān)小巧卻異常實用;還有幾個用硬木削成、帶著奇特螺旋尾翼的短鏢,在空中能保持更穩(wěn)定的飛行軌跡。這些都是他結(jié)合前世模糊的物理知識和原主狩獵經(jīng)驗鼓搗出來的“土發(fā)明”,效率提升顯著。
花七姑坐在不遠處一片相對陰涼的樹蔭下。她面前攤開一塊粗布,上面堆著剛采下的新鮮金銀花、夏枯草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翠綠草葉。她低著頭,纖細的手指靈巧地將草藥分門別類,動作輕柔而專注。陽光透過松針的縫隙灑下來,在她烏黑的發(fā)頂跳躍,在她專注的側(cè)臉上鍍了一層柔和的暖金。偶爾有風(fēng)吹過,帶來草木的清香和她身上淡淡的、混合了茶香與藥草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