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雨夜裂痕生》
夜,沉得像化不開的墨。雨終于落了下來,起初是試探般的淅瀝,很快便連成了片,敲在屋頂茅草上,匯成一片沉悶而固執的轟鳴,仿佛整個沂蒙山都在為某種不可言說的壓抑而嗚咽。檐口垂下的水線,在昏黃搖曳的油燈光暈邊緣,織成一道冰冷晃動的簾。
陳巧兒的心,也沉在這無邊無際的雨聲里,每一次心跳都像被濕透的棉絮重重裹住,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肺腑間細密的疼。花七姑已經整整三日水米未進?;夷巧仁煜さ哪鹃T緊閉著,可里面壓抑的嗚咽、帶著哭腔的勸解、陡然拔高的斥責,卻總能在雨聲的間隙里,頑強地鉆出來,狠狠刺進她的耳朵。
“七姑…我的兒啊…你就喝一口,就一口啊…”花母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帶著瀕臨崩潰的顫抖,那是母親的心被生生撕裂的聲音。
“不…我不…爹娘若真疼我…就退了這門親…”七姑的聲音虛弱卻異常執拗,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一種豁出一切的絕望。
“由不得你!那是李員外!是官身!退了?我們拿什么退?拿全家的命去填嗎!”花父的怒吼如同炸雷,震得窗欞都在嗡嗡作響,緊接著是“哐當”一聲脆響,像是什么瓷器被狠狠摔在地上,碎得徹底。
那碎裂聲像一根燒紅的針,猛地扎進陳巧兒緊繃的神經末端。她再也無法在自家那仿佛被無形囚籠困住的屋子里多待一秒!一股灼熱的氣流從丹田直沖頭頂,燒干了所有的遲疑和顧慮。她甚至沒看清自己是如何撞開家門,又如何一頭扎進那鋪天蓋地的冰冷雨幕里的。密集的雨點瞬間將她澆透,寒意刺骨,卻奇異地壓下了心口那團焦灼的火焰,讓她奔跑的腳步更加瘋狂。泥水在她腳下飛濺,冰冷的雨水順著額發流進眼睛,模糊了視線,卻澆不滅心底那個唯一清晰的念頭——七姑!她必須見到七姑!就在此刻!
“砰!砰!砰!”她幾乎是砸在花家那扇緊閉的門板上,聲音在雨夜里顯得格外驚心動魄,“花叔!花嬸!開門!是我,巧兒!”
門內瞬間死寂。只有雨聲依舊磅礴。
門栓沉重的滑動聲響起,門被拉開一道縫隙?;ǜ改菑埍挥蜔粲痴盏哪槼霈F在門后,溝壑縱橫,寫滿了疲憊、焦慮和一種被逼到絕境的暴戾。他渾濁的眼睛死死盯住門外渾身濕透、狼狽不堪的陳巧兒,里面沒有一絲往日的憨厚溫和,只有深不見底的寒潭和壓抑的怒火。
“你來做什么?”花父的聲音低沉嘶啞,像被砂紙磨過,每一個字都帶著沉甸甸的敵意和抗拒,堵在門口的身影如同一道絕望的墻。
“花叔!讓我看看七姑!”陳巧兒的聲音帶著奔跑后的喘息,更帶著無法掩飾的焦灼和懇求,雨水順著她的下巴不斷滴落,“她怎么樣了?她不能這樣下去?。 ?/p>
“看她?”花父的嘴角扯出一個極其苦澀又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沒有一絲笑意,只有深不見底的絕望和遷怒,“看她被你害成什么樣子?看她怎么為了個…為了個不該想的念頭,要死要活地作踐自己?”他最后幾個字幾乎是吼出來的,唾沫星子混著門外濺入的雨水,噴在陳巧兒臉上。
花母紅腫著雙眼從昏暗的里間撲了出來,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把攥住陳巧兒濕冷的胳膊,力氣大得驚人,指甲幾乎要嵌進她的皮肉里:“巧兒!巧兒你來得正好!你快勸勸她!勸勸七姑啊!她只聽你的…你讓她喝口米湯…就一口…求你了…”花母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滿是血絲的眼睛里全是崩潰的淚水和卑微的祈求。
陳巧兒被花母幾乎是拖拽著進了里屋。一股混雜著草藥苦澀、食物微餿和絕望氣息的味道撲面而來,令人窒息?;璋档挠蜔粝?,花七姑蜷縮在冰冷的土炕角落,像一片被狂風驟雨蹂躪后即將凋零的秋葉。僅僅三日,她整個人便脫了形。原本豐潤的臉頰深深凹陷下去,顴骨高高凸起,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嘴唇干裂起皮。那雙曾經顧盼神飛、盛滿山澗清泉和狡黠星光的眸子,此刻黯淡無光,空洞地望著頭頂漆黑的房梁,里面是深不見底的絕望和一種令人心驚的決絕。她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碎花舊衣,此刻也顯得異常寬大,空蕩蕩地罩著她嶙峋的身體。
炕沿上,放著一只粗陶碗,里面是半碗早已涼透、凝起一層薄薄米油的稀薄米湯。旁邊地上,碎裂的瓷片和潑灑的米湯污跡狼藉一片,無聲地訴說著方才激烈的對抗。
“七姑…”陳巧兒的聲音哽在喉嚨里,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緊、揉搓,疼得她眼前陣陣發黑。她踉蹌著撲到炕邊,伸出手,指尖顫抖著,想要觸碰七姑那枯槁冰冷的臉頰。
花七姑的眼珠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空洞的目光落在陳巧兒臉上。那里面死水般的沉寂,在看清來人的一剎那,驟然被點燃,爆發出驚人的光亮和威屈,如同瀕死的星辰回光返照。干裂的嘴唇翕動著,卻只發出微弱嘶啞的氣音:“巧…巧兒哥…”滾燙的淚水,大顆大顆地從她深陷的眼窩里涌出,順著蒼白消瘦的臉頰洶涌滑落。
小主,這個章節后面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后面更精彩!
“七姑!我的傻丫頭!”花母看到女兒有了反應,像是溺水者抓住了浮木,立刻端起炕沿上那半碗冷掉的米湯,用豁了口的粗陶勺子舀起一點,顫抖著就往七姑嘴邊送,聲音里是哀切的哭腔,“娘的心肝…你張嘴…喝一口…就喝一口…”
“不!”花七姑猛地別開頭,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枯瘦的手臂奮力一揮!
“啪嚓!”
那只粗陶碗再次被打翻在地,剩余的冷米湯潑濺開來,在陳巧兒濕透的褲腳上留下污濁的痕跡。粗陶碗在泥地上滾了幾圈,發出沉悶的聲響。
“你!”花父最后一絲強撐的理智被徹底擊潰!他額上青筋暴跳如虬龍,雙目赤紅,那眼神像是要吃人!他一步跨到炕邊,巨大的、布滿厚繭和裂口的粗糙手掌高高揚起,帶著一股令人窒息的勁風,眼看就要狠狠摑在花七姑那毫無血色的臉上!“孽障!你想活活氣死老子!”
“花叔!住手!”陳巧兒想也沒想,身體的本能快過了一切思考。她猛地挺身,像一堵墻般橫亙在花父和七姑之間,用自己的肩膀硬生生扛住了花父那含怒揮下的沉重手臂!那一下砸得她半邊身子都麻了,骨頭縫里都透著悶痛,但她死死咬著牙,半步不退!
花父手臂被阻,更是怒不可遏,他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困獸,猛地將矛頭轉向陳巧兒,另一只手狠狠揪住陳巧兒濕透的前襟,幾乎將她整個人踢離地面!濃烈的汗味、劣質煙草味和暴怒的氣息噴在陳巧兒臉上:“滾開!都是你!都是你這不省心的獵戶小子!你給她灌了什么迷魂湯?讓她連命都不要了!啊?!”
陳巧兒被揪得呼吸困難,濕冷的衣服緊貼在身上,寒意和窒息感讓她眼前發黑。然而花父那充滿遷怒和愚昧的指控,卻像火星濺入了滾油!連日來的擔憂、無力、憤怒,以及對七姑那深入骨髓的心疼,如同沉寂的火山被瞬間引爆!那些在心底壓抑了太久、屬于另一個世界、另一個靈魂的吶喊,如同決堤的洪水,沖垮了理智的堤壩,沖口而出!
“迷魂湯?”陳巧兒的聲音因為被扼住衣襟而嘶啞,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尖利的穿透力,每一個字都像淬了火的鋼針,狠狠扎向花父,也刺破了這間被絕望籠罩的茅屋,“害她的是你們!是這該死的世道!是那個仗勢欺人的李扒皮!婚姻自由!懂不懂?她的命是她自己的!她的心意才是天理!你們憑什么為了所謂的‘好日子’,為了不得罪權貴,就把她往火坑里推?把她當貨物一樣賣了?!這是犯法的!是錯的!”
“婚姻自由”…“犯法”…這些從未在沂蒙深山、在這閉塞村落里出現過的、帶著強烈異端色彩和石破天驚力量的詞語,如同平地驚雷,炸響在狹小的土屋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