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生死相許定終身》
院門“吱呀”一聲被徹底拉開,陳巧兒身上那件洗得發(fā)白的粗布短衫被夜風(fēng)吹得緊貼在身上。他一步跨出,蹲在七姑面前,指尖懸在那刺目的掌印上方,卻不敢落下,怕碰疼了她。
“誰打的?”聲音壓得極低,像繃緊的弓弦,蓄滿了山雨欲來的風(fēng)暴。
七姑沒說話,只是把緊攥在手里的東西猛地塞進他懷里。那紙粗糙、硬挺,帶著她手心冰冷的汗意。陳巧兒借著門縫透出的微弱燈火展開,猩紅的“李府”印章在昏黃光線下如同凝固的血,張牙舞爪,刺得他眼睛生疼。婚書!兩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心頭一縮。
“爹…爹應(yīng)了。”七姑的聲音破碎不堪,每一個字都像從喉嚨里硬生生撕扯出來,“就在剛才…他說…他說我若再鬧,就把我捆了送去…換全家安寧…”她猛地抬起頭,淚水?dāng)嗔司€似的滾落,“巧兒哥,我怎么辦?我寧愿跳了后山崖子,也絕不進那個火坑!”
她的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陳巧兒。怒火在他胸腔里橫沖直撞,燒得他指尖都在微微發(fā)顫。那個只知用女兒換安穩(wěn)的花老爹,那個仗勢欺人的李員外!他猛地攥緊了那張婚書,粗糙的紙張在掌心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恨不得立刻撕成碎片。可撕了又如何?撕得掉這吃人的世道嗎?撕得掉李員外的權(quán)勢嗎?
“起來!”陳巧兒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他一把抓住七姑冰涼的手腕,用力將她拉了起來。那手腕纖細(xì)得驚人,仿佛一用力就能折斷。“跟我走!”
他反身沖回屋,動作快得像一陣風(fēng)。片刻,他又沖了出來,背上多了個鼓鼓囊囊的舊褡褳,手里緊緊攥著一把他親手改制過的獵弓,弓身被他打磨得光滑趁手,還纏上了防滑的皮條。他另一只手不由分說地再次抓住七姑的手腕,力道堅定,拉著她一頭扎進了濃墨般化不開的山林夜色里。
山風(fēng)在耳邊呼嘯,刮得臉頰生疼。腳下是嶙峋的碎石和糾纏的藤蔓,黑暗中每一步都踏在未知之上。七姑幾乎是被陳巧兒拖著往前沖,肺里火燒火燎,膝蓋磕在一塊突起的石頭上,鉆心的疼讓她悶哼一聲,身體不由自主地往下墜。
“別停!”陳巧兒的聲音在前面?zhèn)鱽恚瑤е种氐拇ⅲ瑓s異常清醒。他手臂猛地發(fā)力,幾乎是半架著她繼續(xù)往上攀爬。“后面…可能有人盯著你家…不能停!”
七姑心頭一凜,回頭望向山下,花家小院早已淹沒在沉沉的黑暗里,只有幾點零星的燈火,像是野獸蟄伏的眼睛。恐懼攫住了她,她咬緊牙關(guān),忍著痛,拼盡全力跟上陳巧兒的步伐。他好像對這片黑暗的山林有著一種奇異的熟悉感,總能避開陡峭的斷崖,在看似無路的灌木叢中找到勉強能容身的縫隙。他拉著她側(cè)身擠過一道狹窄的石縫,冰冷的巖壁擦過手臂。又敏捷地繞過一片在月光下泛著危險濕滑光澤的苔蘚地。
“你怎么…認(rèn)得路?”七姑喘著氣問,聲音斷斷續(xù)續(xù)。
“眼睛看不全,用耳朵聽,用鼻子聞,用腳去試。”陳巧兒的聲音在風(fēng)里顯得有些飄忽,“風(fēng)穿過石縫的聲音不一樣,濕土和干土的氣味不一樣…這身體,有它自己的記憶。”他頓了一下,似乎在分辨方向,“快了,前面有個地方,他們找不到。”
終于,腳下的坡度漸漸平緩。一片相對開闊的高地出現(xiàn)在眼前,月光毫無遮攔地傾瀉下來,將萬物鍍上一層冷冽的銀輝。幾塊巨大的山石如同沉默的守護者,圍出一小片避風(fēng)的港灣。站在這里,仿佛伸手就能觸到低垂的星子。山下的一切,村莊、燈火、那片令人窒息的花家小院,都被遠(yuǎn)遠(yuǎn)地拋在腳下,縮成模糊不清的暗影。
“到了!”陳巧兒松開手,自己也累得撐著膝蓋大口喘息。他解下褡褳,從里面摸索出一個竹筒,拔開塞子遞過去,“喝點水。”
清冽的山泉水滑過干渴的喉嚨,七姑才覺得活過來一點。她背靠著一塊冰涼的大石,慢慢滑坐在地,身體還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月光清晰地照著她臉上的淚痕和紅腫的指印。
陳巧兒默默地看著她,眼神復(fù)雜。他放下水筒,也在她身邊坐下,兩人之間隔著一點距離。山風(fēng)掠過樹梢,發(fā)出嗚嗚的低鳴,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靜。
“他們…為什么要這樣?”七姑的聲音輕得像嘆息,帶著濃重的鼻音,眼神空洞地望著山下遙遠(yuǎn)的燈火,“爹娘…就因為我生得這副模樣,就該被當(dāng)成物件一樣,拿去換那幾兩銀子,換他們一時的太平嗎?我做錯了什么?”淚水無聲地涌出,順著臉頰滑落。
陳巧兒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悶痛得幾乎無法呼吸。他看著眼前這個被逼到絕境的女孩,月光下她單薄的身影仿佛隨時會被風(fēng)吹散。一股強烈的沖動涌上喉頭,那個深埋心底、荒謬絕倫的秘密,在此刻的絕望和信任面前,變得無法再壓抑。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山風(fēng),帶著初秋夜露的寒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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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姑,”他開口,聲音干澀沙啞,每一個字都重逾千斤,“如果我說…我不是這里的人呢?不是陳大柱…不是這個你認(rèn)識的獵戶陳巧兒呢?”
七姑的啜泣聲戛然而止。她猛地轉(zhuǎn)過頭,紅腫的眼睛里還噙著淚,卻充滿了震驚和茫然,直直地盯著陳巧兒,仿佛第一次看清他的模樣。
“你…你說什么?”她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你不是…巧兒哥?”這太荒謬了!眼前的人,分明是和她一起長大,那個沉默寡言、有時又透著點古怪機靈勁兒的陳巧兒啊!可他的眼神,此刻卻深邃得像這山巔的夜空,里面翻涌著她完全看不懂的情緒。
“是這具身體,是陳大柱。”陳巧兒指了指自己,語氣帶著一種沉重的疏離感,“但里面的…‘魂兒’,不是。”他看著七姑眼中迅速堆積的驚駭和不解,苦澀地扯了扯嘴角,“我知道這聽起來像瘋話,像山精野怪的傳說。可這是真的。”
他移開視線,望向山下那片沉睡在黑暗中的土地,目光似乎穿透了時空的壁壘。“在我的‘地方’,沒有皇帝一言定生死,沒有員外能只手遮天強搶民女。女人…像你這樣的姑娘,可以讀書明理,可以憑自己的本事養(yǎng)活自己,可以選擇嫁給誰,甚至可以選擇不嫁。男人女人,生來…本應(yīng)就是平等的。”他頓了頓,想起那個遙遠(yuǎn)世界里閃爍的霓虹和轟鳴的機械,想起那些早已習(xí)以為常卻被此地視為“妖術(shù)”的常識,心頭涌起巨大的荒謬和悲涼。
“我醒來,就成了這副模樣,困在這深山獵戶的軀殼里。腦子里塞滿了兩個‘人’的記憶,混亂得像一鍋煮糊了的粥。一個,是那個只知道打獵、沉默寡言的陳大柱。另一個…”他苦笑一聲,“是那個被一塊…嗯…天上掉下來的古怪‘鐵疙瘩’砸中,稀里糊涂就‘死’了的倒霉蛋。”他省去了“廣告牌”這個無法解釋的詞。“他的記憶里,有會飛的鐵鳥,有照亮黑夜如同白晝的燈,有能把聲音和圖像傳到萬里之外的‘法寶’…更有…人人皆可言其志、論其道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