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清音破霧》
山溪水聲潺潺,清晨微寒,陳巧兒蹲在溪邊,指尖被冷水浸得發麻。他剛削好一只竹制水車模型的小小輪葉,試圖用這具獵戶身體殘留的巧勁,將它與中心軸榫卯相連。溪水清冽,倒映著他緊鎖的眉頭。昨夜村西王老栓的話,毒蛇般鉆進耳朵:“……那陳家大郎,怕是山魈附了體!尋常獵戶,哪懂這些彎彎繞繞的機巧?不是妖術是什么?嚇人得緊!”
這“妖術”二字,沉甸甸壓在他心頭,比背上那張新改良的獵弓更重。他下意識握緊了腰間掛著的、替換下來的舊弓弦——堅韌的牛筋混了某種樹膠,是他偷偷試驗多次才成功的成果。這東西讓弓力提升了近三成,射程更遠,聲響卻更輕。本以為是件好事,如今看來,卻成了“非人”的佐證。
“喲,這不是咱們‘巧匠’陳大郎么?大清早對著溪水作法呢?”尖酸刻薄的聲音自身后炸響,像塊棱角分明的石頭砸進平靜水面。
陳巧兒脊背一僵,不用回頭也知是誰——村西王老栓的婆娘,出了名的快嘴利舌。他深吸一口帶著水汽和草木清苦的空氣,壓下心頭那股不屬于這個時代的憋悶怒火,緩緩站起身,手里還捏著那只未完成的小水車。
“王嬸子,”他聲音平靜,聽不出波瀾,“溪水清,洗洗腦子,也洗洗眼睛。”
“洗眼睛?”王婆子嗤笑一聲,叉著腰上前幾步,目光像鉤子一樣刮過陳巧兒手里的竹片模型,“我看你是想洗掉身上的妖氣吧!弄這些鬼畫符的東西,不是妖術是什么?老栓昨兒親眼瞧見你給李二狗家那破風箱鼓搗幾下,火苗子就竄得老高!嚇死個人!”她聲音拔高,尖銳地穿透清晨的薄霧,引來幾個早起去茶田的村民側目。
溪邊的空氣驟然繃緊。幾個路過的村民停下了腳步,眼神復雜地在陳巧兒和王婆子之間逡巡。有人低聲嘀咕:“那風箱……是好使了不少,李二狗婆娘直夸省柴火……”話音未落,立刻被旁邊人扯了下衣角,噤了聲。更多目光落在陳巧兒身上,帶著疑慮、審視,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畏懼。那目光如有實質,沉甸甸地,幾乎要將他釘在原地。
“省柴火?”王婆子耳朵尖,立刻逮住話頭,唾沫星子幾乎噴到陳巧兒臉上,“那是妖精吸了人氣補進去的!不然憑啥?就憑他陳大郎摔了一跤,摔開竅了?我看是摔得三魂七魄都換了主子!你們誰還敢用他弄的東西?不怕晚上被山精拖了去?”
惡毒的揣測像淬了毒的藤蔓,在圍觀的村民心中瘋長。那些曾因陳巧兒改良了鋤頭而省了力氣、因他修好漏屋而感激的鄰居們,此刻眼神躲閃,竟無一人站出來。溪水依舊嘩嘩流淌,寒意卻順著陳巧兒的腳踝往上爬,浸透四肢百骸。他攥著竹水車的手指關節因用力而發白,指尖冰冷。一股強烈的荒謬感和孤立無援的悲涼攫住了他。這世界,講道理竟如此之難。
“王管家!”人群外突然傳來帶著幾分諂媚的招呼。圍觀者如同被無形的手撥開,讓出一條窄道。李員外府上的王管家,腆著微凸的肚子,慢悠悠踱了過來,身后跟著兩個家丁。他捻著下巴上稀疏的幾根鼠須,三角眼掃過陳巧兒和他手中的竹模型,嘴角撇出一絲居高臨下的、仿佛洞察一切的笑意。
“大清早的,挺熱鬧啊?”王管家拖長了調子,目光最后落在王婆子身上,“王家的,你方才說什么……妖術?”他故意頓了頓,讓這個詞在寂靜的空氣里又膨脹了一圈,“這倒是個新鮮詞兒。員外爺常教導我們,要敬畏天地鬼神。若真有什么……嗯,不合常理之事……”他拉長了尾音,眼神如冰冷的蛇信在陳巧兒身上舔過,“驚擾了山神土地,壞了咱們臥牛村的風水氣運,那可不是一家一戶的小事,是禍及全村的罪過!”
“對!對!王管家說得在理!”王婆子如同得了圣旨,腰桿挺得更直,嗓門愈發嘹亮,“大伙兒都聽見了!這陳大郎弄的就是妖術!必須得有個說法!不能讓他禍害了咱們村!”
“說法?”王管家皮笑肉不笑地接口,三角眼瞇縫起來,透出精明的算計,“陳家大郎啊,你看,眾怒難犯。依我看,不如這樣。你把你弄的那些‘巧思’玩意兒,都拿到村頭土地廟前,當著全村老少的面,一把火燒了干凈,再請張神婆來跳場大神,驅驅邪氣,安安大伙兒的心。這,對你,對村里,都好。員外爺慈悲,興許還能賞你幾個辛苦錢買藥壓驚呢。”他慢條斯理地說完,仿佛給了天大的恩典,等著陳巧兒感恩戴德。
燒掉?陳巧兒只覺得一股血氣猛地沖上頭頂。這不僅僅是毀掉他一點一滴摸索出來的心血,更是要徹底抹殺他融入這個世界的唯一憑仗!他改良的犁頭讓老趙伯省了多少力氣?他修好的水車讓下游幾戶的田及時澆上了水!就因為這些愚昧的恐懼和眼前這小人陰險的推波助瀾,就要付之一炬?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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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管家,”陳巧兒的聲音因極力壓抑而微微發顫,每個字卻像淬了火的石子砸出來,“我弄的東西,一沒害人,二能幫人省力。省下的力氣,多開幾分荒,多收幾斗糧,養活幾張吃飯的嘴,哪一點沾了‘妖’字?燒了它們,能燒掉地里刨食的苦,還是能燒掉天旱水澇的愁?”
“放肆!”王管家臉色一沉,厲聲喝道,“黃口小兒,還敢狡辯!你那些鬼蜮伎倆,瞞得過旁人,還瞞得過員外爺的法眼?我看你就是……”
“我看他,心比這溪水還清亮!”一道清越的聲音,帶著山澗晨露般的涼意和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驟然劈開了這令人窒息的污濁空氣。
所有人,包括正欲發作的王管家,都下意識地循聲望去。
半坡的茶田里,晨霧將散未散,如同浸透的綠綢鋪展。花七姑就站在那一片翠色氤氳之中。她肩上斜挎著一個半滿的茶簍,幾片嫩葉沾在鬢角,更襯得那張臉清麗逼人。她一步步走下山坡,腳步不快,卻異常沉穩,仿佛踏碎了一地無形的枷鎖。晨光終于掙脫薄霧的束縛,恰好落在她身上,給她周身鍍上一層淡金色的光暈,純凈而凜然,與溪邊這群籠罩在陰影和猜忌中的人形成刺目的對比。
她的目光,清凌凌的,像剛融化的雪水,徑直越過王管家、王婆子,落在陳巧兒臉上。那眼神里有擔憂,有安撫,更有一種磐石般的信任。
“花七姑,這兒沒你姑娘家的事!”王管家最先反應過來,語氣帶著警告,“回你的茶田去!”
花七姑仿佛沒聽見,徑直走到陳巧兒身邊,幾乎與他并肩而立。她微微揚起下巴,對著王管家,聲音清晰得足以讓溪邊每一個人都聽得真切:“王管家,您方才說陳大郎的東西是妖術,禍及全村?”